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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延澤神道碑


  ▼康刺史延澤神道碑〔王禹偁〕

  立功名之謂賢,齊得失之謂道,悟死生之謂達。三者有一,則可以為聞人矣,況兼之乎?其誰則然?吾見於康公矣。

  公諱延澤,字潤之,代北人也。其先蓋夏後氏之苗裔,曰淳維,世有北土,自立君長。其別處康居者,即始祖也。西漢時,康居國王納質于大單于,其後單于內附,遂有雲中,以國為姓。曾祖嗣,皇任蔚州蕃漢都知兵馬使,累贈太子太師。祖諱公政,皇任代州都知兵馬使,累贈太傅。考諱某,皇任河中節度使、檢校太尉兼侍中,贈太師,諡曰武安。公有世祿世功,載在《武安碑》,此不復書。公即太師之次子,母衛國夫人高氏。晉天福中,起家補東頭供奉官,曆漢逮周,垂二十載,艱難險阻,靡不備嘗,以功轉染院副使。我太祖神德皇帝之開國也,以荊、襄未下,詔宣徽南院使李處耘、襄帥慕容延釗出偏師南討,而公實從焉。

  時江陵高保融死,朝議以其子繼沖權領軍府,因命公齎璽書,乘馹騎以吊撫焉,且觀便宜。二帥留襄陽以待之,公宣諭而回,盡得機事。前導師旅,長驅而南,平定荊湘,易於拾芥。尋轉染院使,監護荊南軍,賞功也。乾德中,受代歸朝。會國家有平蜀之役,詔公為北路前軍都監。至固鎮,主將王全斌請公領前軍先入,以張萬友佐焉。尋擊白水、閣子二寨,破之。勒兵會乾渠渡下。蜀人恃險,出萬仞寨以待王師,以公與萬友選死士百人,先登水西寨,以兵繼之,縱火燔燒,柵木俱盡,遂取之。明日,全斌中軍方至,乃合逼置口,走之。遂下興州,與夔、峽兵合。進擊西縣三泉,生獲偽興元節度使韓保貞,公皆有力焉。

  由是乘勝討逐,越大、小漫天,累戰皆獲。赴利州,夜半拔之。蜀人由桔栢江以遁,乃燒浮橋。劍門恃天險也。諸將方議進擊,會有蜀卒來降,自言知山川道路,且告曰:「自益光江東有路曰來蘇,直抵劍門南二十裡,蜀人設寨以扼之,此捷徑也。」於是全斌欲自來蘇路入,諸將莫有言者。公曰:「來蘇小路,無煩主帥,可使偏禆以副大將,親扣劍門。劍門,精兵所聚也。且蜀人聞來蘇兵入,必分兵以禦我,此必克之勢也。」乃命公與史延德往焉。公曰:「《書》稱『徯我後,後來其蘇』。今路名來蘇,天啟吊伐之義也。」

  遂舍車馬,披榛梗,而蜀帥王昭遠、趙崇韜果留小將守劍門,引軍于青強店下。由是全斌克劍南,獲趙、王,二帥席捲而西矣。時蜀世子玄喆統銳兵守綿州,聞劍門不守,乃棄城而去。蜀主遂令伊審征奉表歸順。全斌因請公以一百騎先入成都,安撫軍民,且伺必降之意。是時,蜀國余兵尚有七萬,公往也,人情危之。公既至,以二十騎自衛,入見蜀主,諭以禍福,示以恩信,蜀之君臣,舞蹈感悅。留三日,盡封府庫,齎魚鑰而還。全斌等遂平蜀國,遣蜀王歸於京師,詔公為成都府兵馬都監。而蜀軍複亂,且以全師雄為首,所在殺知州、通判以應。

  普州劉澤、遂州王可寮、果州宋德,並授師雄偽署,朝廷以公為普州刺史。公詣全斌,請衛兵赴理所,與公四十人。公發成都,至簡州,招敗亡之士,得刀手一千人,取器甲以給之。乃教戰陣,立部伍,擁之而去。至郡境,有賊申雕領眾五千來犯。公一戰敗之,擒七百人,授偽命者立斬一百輩,餘皆釋之。乃懸榜示人,諭以逆順,招集團練,得刀手三千人,敗劉澤三萬人,自是賊勢稍沮。公雖至普州,廨宇盡為煨燼,乃依山設屋,權駐師徒。而兵亂之餘,無食可守。公披攘群盜,且戰且行,直至遂州,輦運儲蓄,以至成城,畚鍤靡不具焉。既至,而王可寮等數郡賊兵,合勢來戰,公又敗之,遂至合州,赴江溺死者不可勝紀。未半年,普、遂、資、簡、昌、合六州飛奏以聞,優詔褒美,且命與曹璨充東川七州招安巡檢使,仍賜錢帛,委公等隨軍賞給。自全師雄亂後,東路艱難,賊害使臣,抄掠琛贐者多矣。

  時師雄雖死,賊眾尚有萬人,立謝行本為主,以羅七君等佐佑之。聞公警巡,望風而遁,遂以賊眾保于金堂,非公所部也。公乃越境以討之,賊眾又遁,因駐師以待焉,卒平狂寇。先是,金堂、新都、洛縣等民為賊逼脅,皆餉饋資給之。公則出令招誘,許以自新,約旬不來,無少長皆殺。民歸者萬餘戶,咸得安堵,輸稅縣官,故民心有懷,賊黨自潰。加以全斌等同心經略,兩川悉平。及奉詔班師,主將獲罪,皆以殺降兵、受蜀賂故也。黜公為唐州教練使。天下人為公惋歎,公處之自若,不出怨言,惟築室墾田,聚書訓子而巳。十年間,辟草萊,植桑柘,居泌水之上,遂為富家,家到於今賴之。開寶末,太祖幸西洛,祀南郊,始起公為供奉官,留監左藏庫。今上即位,就除左藏庫副使兼水北皇城大內巡檢,又召公為東京畿內都巡檢使。

  俄而公之猶子六人,皆恣用家財,不事生產。公以禮義勖之,反生怨懟,乃撾登聞鼓,願析祖業以自給。詔公以理處割,事未定,會靈昌河決,公受詔塞之。諸子複訴公違詔,遂罷使職,退居洛陽。不數年,向之猶子,已饑寒于道路。上躬耕之歲,公會恩例當起,權河南尹許仲宣頗相勸激,公曰:「三代為將,道家所忌。吾自蔚州太師而下,世傳將帥。今幸功名以繼祖禰,年享壽考,運逢理平,使子孫去櫜鞬,襲縫掖,熙熙自樂,以終天年,吾願足矣。吾嘗讀《李廣傳》,見其兵敗,削為庶人,幸匈奴犯邊,被召而起,及軍吏簿責,自刎帳下。欲望灞陵獵,其可得乎?古人成敗,取則不遠。」以老疾為辭,而奏其子焉。

  淳化三年,公七十六矣。一旦,謂其子懷珪曰:「吾衰耄若此,死在朝夕。苟以先太師之靈,得保首領以沒于地,吾無恨。然吾有平蜀微功,思預刻吾墓,其誰能之?吾聞商山王副使,舊直紫微,有文稱於代,又嘗任長洲宰,時汝為姑蘇從事,亦同僚也。試為我請焉。」懷珪曰:「預凶事,非禮也,且心所不忍。」公曰:「此人子之大情,名教之舊制也。吾則不然。且古之達者,以生為寄,以死為歸。今吾官曆二千石,年踰七十六,吾不死而安歸乎?吾欲生前自視其文,知辭無愧而功不誣也。」

  懷珪不得已,命其子齎書而來。某據《事狀》次而書之,大率平蜀之功,公居第一。

  離而辯之,其功有五:若先入蜀境,擊白水、閣子二寨,開王師破竹之勢,其功一也;徑赴來蘇,分蜀人青強之力,使劍門勢解,其功二也;以二十騎入見蜀主,其功三也;以四十人定普州,其功四也;越所部擒羅七君,其功五也。至於謨議機權,賞罰威戮所不盡者,有公之自著《平蜀實錄》在焉。

  初,全師雄之亂也,諸將議殺降兵二萬七千人,恐為內應。公獨請擇老幼疾病者七千人釋之,然後起二萬人,以十為率,皆反接之,若連雞貫魚,桴江而下,以兵衛之,比賊眾知之,可二百里矣。若寇來劫奪,殺之于江,如此則殺有名矣。雖不見用,可謂仁乎?國家議罪,果以殺降為名,有先見之明,不免於戾者,命矣。

  夫公形貌魁傑,智謀宏遠,剛而有變,勇而能仁,負將材,喜兵法,雖為王公之子,恥以恩澤封侯,故能立功于當年。齊得失以知命,悟生死而無懼。雖古之名將,世之達人,何以過此!與夫伏劍而悔降兵,仰藥而罪地脈者,不亦賢乎!

  公始娶安氏,別駕某之女也,先公而亡。男五:懷玉,進士不第,早亡;次懷珪,前平江軍節度推官,試大理司直;次懷理,以侍親幹家,未聽入仕;次懷璟、懷璉,並補三班奉職。孫二人:贊華,舉進士;贊臣尚幼。公再娶李氏,封隴西縣君,秦王儼之第七女也。以某年某月某日終於西京私第,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鄉某裡,禮也。銘曰:

  神德皇帝,駕馭英雄。始即南面,乃平西戎。
  孰為前搜,時維我公。白水寨碎,來蘇路通。
  劍門天險,一旦憧憧。蜀既送欵,眾尚七萬。
  其誰先之,公膺是選。擁騎二十,揚鞭入見。

  諭以禍福,蜀民舞抃。事訖而還,王師席捲。
  全蜀雖定,群凶未收。帝命我公,驅攘懷柔。
  刺舉一郡,警巡七州。盜死原野,人服田疇。
  定功議賞,理當封侯。孰為毚狡,唁唁吠叫。

  謫去泌陽,前勳弗較。三月不仕,古人相吊。
  矧惟我公,十年不調。不調維何,熙熙而笑。
  太祖起之,厥官尚微。我後增秩,暮年有輝。
  徼巡西洛,按察東畿。竟坐家事,終成罷歸。

  君子知命,達人息機。先人弊廬,可庇風雨。
  知止知足,何思何慮。慶見曾孫,名揚先祖。
  謂死為歸,預銘厥墓。不朽之功,永光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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