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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著伯駿,去看被火燒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後一進,屋後,是一個小天井,天井隔著相當高的圍牆,圍牆已經倒了下來,被燒掉的大半間屋子,是我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地方。我去看的時候,看到子淵正在磚堆上,指揮著兩個傭人,將塌下來的磚頭撇開去,他自己也捲著袖子在搬磚頭。我走了過去:『子淵,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再忙!』子淵搖著頭:『不倦,你來看,我小時候,常到這裏來捉迷藏,後來很久沒有來,你看,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氣,更聚精會神地聽著。

  林老太太道:「當時,我也不知道他說房子很怪是甚麼意思,就抱著伯駿過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斷牆,牆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磚砌起來的,有兩層,中間空著大約兩尺,是空心牆。我看了一下:『是空心牆,也沒有甚麼怪!』鄉下人起房子,講的是百年大計,空心牆冬暖夏涼,也不是沒有的事。子淵說道:『不對,你再聽聽!』」

  我聽到這裏,忙道:「甚麼?他叫你『聽』?」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說,一面拾起半塊磚頭來,從牆中間向下拋去,那半塊磚頭落下去,傳來了落地的聲音,從磚頭落地的聲音聽來,牆基下面,至少還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聲:『下面是空的!』子淵忙道:『小聲點,別讓人家聽到了!』這時,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燒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時明白子淵叫我別大聲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續道:「這屋子下面,有一個地窖!而這個地窖,子淵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燒塌了半邊牆,他也不會發現!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聲的意思?」

  我點頭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數要來埋藏寶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當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寶!」

  林老太太苦澀地笑了起來,喃喃地道:「藏寶!」她又嘆了一聲:「子淵當時是這麼說的,他來到我身邊,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興奮:『我家的祖先是做甚麼的,你當然知道!』我看到他這種樣子,好像馬上會找到大批金元寶一樣,就沒好氣地回答他道:『當然知道,是當長毛的!』」

  林老太太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神情很難過:「平時,如果我這樣說,子淵一定很生氣,可是那時,他實在太興奮了,竟然連聲道:『是,當長毛!』接著,他又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太平軍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銀珠寶?』唉,衛先生,這一點,我相信凡是略為知道一點太平天國歷史的人都知道!」

  我點頭道:「是的,長毛搜掠財寶的本領不少,不比李自成、張獻忠差。而且太平軍肆虐之處,正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淵接著道:『這屋子有一個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著我的名字:『裏面一定會藏著──』他那時,甚至興奮得講不下去,只是連連吞著口水,搓著手!」

  我道:「那麼,他究竟在地窖裏──」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斷了她的敘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個請她講下去的手勢。

  林老太太道:「當時,他叫我不要張聲,到晚上,他會到地窖中去發掘。我本來只覺得事情很滑稽。可是當天,在太陽下山之後,子淵就開始不安,團團亂轉。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他有這種情形,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他才好!」

  林老太太講到這裏,嘆了一口氣:「天才黑,他就點著了一盞馬燈,向我望來,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進那個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感到如果我們進入那個地窖,一定會有極其不幸的事情發生。我這種感覺,極其強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發抖!子淵看到我這樣情形,忙道:『你怎麼啦?』我趁機道:『子淵,別進去,別進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處封起來!』」

  林老太太講到這裏,停了停,才又道:「子淵一聽,立時笑了起來。唉,多少年來,他那種笑聲,一直在我耳際響著,我真後悔,我當時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

  林老太太現出極難過的神情來。林子淵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甚麼,我還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肯定,林子淵到炭幫總部之行,一定和他進入地窖有關,結果,是林子淵葬身炭窯,屍骨無存,這自然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局,林老太太這時心情悔恨,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當時堅持自己的意見,也不會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我解釋道:「任何人,發現了自己的祖居,有一個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亂世之中,做過一番事業,我想,沒有甚麼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進去看個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嘆了一聲:「是的,其實當時我雖然害怕,雖然叫子淵不要進去,但是我心中,一樣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甚麼!」

  我忙道:「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責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嘆了幾聲,才道:「他當時笑著:『怕甚麼?地窖裏,就算有甚麼妖魔鬼怪,已經穿了一個洞,也早已逃走了!』我當時只是重複著一句話:『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經提著馬燈,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滿是皺紋的手,在她的臉上撫摸了一下,才又道:「我們到了那斷牆處,他放下了馬燈,搬開了堵住入口處的一塊木板,我看到他的臉色,在燈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裏,也十分緊張。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頭,向我望來,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甚麼不對頭,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來,免得孩子沒人照顧。』」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道:「衛先生,你想想,一個女人聽得丈夫對自己講這種話,心裏是不是難過?」

  我攤了攤手:「我很不明白,只不過進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們兩人間,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極不幸的事會發生!」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預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無可解釋。

  林老太太又道:「我聽了之後,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覺,已經流下淚來,子淵伸手在我臉上抹著:『別傻了,不會有事的!』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提著馬燈,自那個缺口處,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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