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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林老太太愈說,神情愈是緊張:「我連忙踏前一步,從缺口處向下張望。白天我已經看過那缺口,可是因為下面黑,看不很真,這時,子淵提著馬燈,我看到他已經落了地,正面向前走著,牆中間的夾心,一直延續到地底下,成為一條甬道。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燈光在閃動,我忙對著缺口叫道:『子淵,我看不見你了!』他的聲音傳了上來:『這裏有一扇門!』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門聲。不知道為了甚麼,我聽到這樣的撞門聲,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

  林老太太說著,向我望來。我不禁苦笑。她是當事人,連她也不知道是為甚麼,我怎麼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過了沒有多久,我就聽到一下大聲響,和子淵的歡呼聲:『門撞開來了!』我忙道:『門裏有甚麼?』我連問三四聲,子淵卻沒有回答我──」

  當她講到這裏的時候,我忍不住道:「在這樣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臨下去之前,講到怕會沒有人照顧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甚麼,林老太太道:「我急起來,正想大聲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燈光、人影,接著,子淵就出來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鐵箱子,一手提著馬燈,神情興奮得難以形容,他一面走出來,一面抬頭向上,叫道:『果然有東西!你看,有一隻小鐵箱!』他來到了缺口下面,由於他兩隻手都拿著東西,很難攀上來,所以,他先將那隻鐵箱拋上來給我。

  「那隻鐵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腳,他連拋了幾次,我才接住。鐵箱在手裏,也不是太重,我才後退一步,子淵就迅速爬了上來。」

  「他一爬上來,就喘著氣:『裏面是一間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這隻小箱子放在中間,這下子,我們一定發財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輕,不像是有金子銀子!』子淵罵我道:『傻瓜,比金子銀子值錢的東西有的是!』他一面說,一面接過了箱子來,自己拿著,我們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時,伯駿哭了起來,我進房去抱伯駿,子淵也跟了進來。」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鎖。箱子雖然有鎖,可是並不很結實,一到房間,我抱起了伯駿,他將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已將箱子的鎖扭了下來,當時,我們都極其興奮,子淵望著我:『閉上眼睛,小心叫箱子裏的珍寶弄花了眼!』我道:『快打開箱子來看看!』子淵吸了一口氣,將鐵箱蓋打了開來。箱蓋一打開,我們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並沒有打斷林老太太的敘述,她講到這裏,自己停了下來。但是,只停了極短的時間,她立時又道:「鐵箱子裏,只有一疊紙,裁得很整齊,用線釘著,像是一本賬簿──」

  我心急:「或許紙上寫著甚麼重要的東西?」

  林老太太搖著頭:「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這是甚麼意思?難道紙上面沒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紙上有幾行字,字體極工整,寫著:『林家子弟,若發現此冊,禍福難料。此冊只准林姓子弟閱讀,外姓之人,雖親如妻、女,亦不准閱讀一字,否則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這幾行字,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時,我將抱著的伯駿,向子淵的懷裏一送:『好,你祖宗訂下的家規,你們兩父子去看吧!』我一說完,就賭氣向外走了出去。」

  我聽得林老太太講到這裏,也不禁苦笑。以前,輕視女性,是平常事。連自己的女兒,也被當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個時代,已經接受過學校的教育,又有勇氣不顧家人的反對,和林子淵結婚,當然是一個知識女性,個性也一定相當倔強,對於這樣的「祖訓」,心裏自然極度的反感!但是她這一爭氣,只怕我也難以知道這本鄭而重之,放在小鐵箱,又特地為之建立了一個秘密地窖的冊子中,究竟寫著甚麼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終沒有看那冊子中寫的是甚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當時我賭氣走了出去,到了天井,坐了下來。我以為子淵一定會追出來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出來,我心裏有點生氣,也有點不耐煩,就繞到房間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關著,窗上糊著棉紙,看不清裏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燈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翻著那本冊子,他一頁又一頁地翻著。」

  我又問道:「林先生以後沒有提起,他在那本冊子中看到了甚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奇怪的是,我因為看到了冊子第一頁寫的那幾行字,心中動了氣,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自從那晚之後,子淵也絶口不提這本冊子的事。當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來,過了好久,聽到了伯駿的哭聲,哭了好久仍沒有人理會,我奔進房中,看到伯駿在床上哭著,因為哭得久了,臉脹得通紅。子淵卻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甚麼事,連兒子哭成那樣,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敘述,堪稱極之詳細,但是我發現她在有點緊要關鍵上,反倒不注意。伯駿哭了多久,全然無關緊要,她反倒說了出來。

  是以我忙又道:「那時,他還在看那本冊子?」

  林老太太皺了皺眉:「當時我奔進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樣,當然是先抱起了孩子來,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淵,發現他仍然像是木頭人一樣坐著發怔,我忍不住大喝一聲,道:『你在幹甚麼?』子淵被我一喝,整個人震動了一下:『沒──沒甚麼!』我和他做了幾年夫妻,當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瞞著我,我立時又想到冊子第一頁上的那幾行字,哼了一聲,道:『你看到了些甚麼?』」

  「子淵苦笑了一下:『你別怪我,祖訓說,不能講給外姓人知道!』我當然更生氣,冷笑了幾下,就沒有再理會他。這時,我沒有看到那冊子,也沒有看到那隻小鐵箱,不知道他放到甚麼地方去了!我當然也不希罕知道他們林家的秘密。當長毛的,還會有甚麼好事?多半是殺人放火,見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講來,兀自怒意盎然,可見得當時,她的確十分生氣。

  她繼續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這件事,子淵也不提,像是根本沒有這件事一樣。這樣過了七八天,子淵忽然在一天中午,從學校回到家裏。他平時不在這時候回家的,我覺得意外,子淵一進門,就道:『我請了假,學校的事,請教務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準備幹甚麼?』子淵道:『我要出一次門!』他說的時候,故意偏過了頭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疑惑。那時候的人,出門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點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裏去?』子淵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蕭縣去。』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樣的一個縣,心中更奇怪,大聲問他:『去幹甚麼?有親戚在那邊?』」

  「子淵搓著手,神情很為難,像是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實,不善撒謊。我立時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聲:『又是不能給外姓人知道?』子淵苦笑著:『是的!』我賭氣不再言語。我已經感到事情愈來愈不對頭,可是就因為賭了氣,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個人去,伯駿可不能讓你帶走!』子淵笑了起來:『本來我就是一個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帶了幾件衣服,臨走的時候對我道:『我很快就會回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裏,雙眼都紅了,發出了一陣類似抽咽的聲音,神情極其哀傷。

  林老太太為甚麼會悲從中來,當然再明白也沒有。她的丈夫,林子淵,一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也實在不知該說些甚麼話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嘆了幾口氣。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聲:「他一去,就沒有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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