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極刑 | 上頁 下頁


  米端作了一個「悉隨尊便」的手勢,那幾個年輕人腳步沉重地走了出來。我本來很想留住他們,問一問他們在看了這樣的情景之後,究竟有什麼感受。但看到他們那樣沉重的腳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擾他們了。而且,還有三個年輕人留下來,我想,等一會,再問這三個青年,也是一樣的。

  誰知道,在米端帶著我們,又經過了一條走廊,一打開第三間陳列室的門,我們一進去之後,那三個青年人,不約而同,齊齊發出了一下慘叫聲,掩面轉身,腳步踉蹌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間陳列室中的情景之際,我也幾乎有立時離開的衝動,可是我卻令自己留了下來,儘管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是如此難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十分乾澀的呻吟聲來。

  一進入第三間陳列室,就是一陣血腥味,簡直是撲鼻而來的,那一定是真正有這種氣味在,而不是感覺上的。雖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夠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個人,倒在地上──並不是整個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兩截,倒在地上,是齊腰被斬斷的。

  腰斬!

  令人起強烈的嘔吐感的,還不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濃稠鮮紅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幾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內臟,而是那個人的下半截身子,應該已經是靜止不動的了──實際上也是靜止不動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顫動,在極度痛苦之中顫動!

  至於這個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動的,但是由於表達出來的動感如此之甚,讓看到的人,神經受到強烈的震撼之後,看上去,像是他臉上的肌肉,正在不斷地抽搐一樣。

  至於他的手,更像是在動,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於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變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撐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頭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滿是血,血是從他自己身體內流出來,形成了一個血泊處蘸來的,他用蘸來的血在寫字,已經寫了一個,正在寫第二個。

  已經寫了的一個是「篡」字,看來,第二個要寫的,還是那個「篡」字。

  他那在寫字的手,彷彿在抖動,他雙眼緊盯著自己要寫的字,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後一分氣力,貫徹進他寫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記載著,他一共寫了十二個半「篡」字,現在才第二個。

  這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應該知道,至少還要有幾百人,會因為他的行為,而跟著死亡,滅十族啊!連學生都不能倖免。

  (他在那時不會知道正確的被殺人數,後來,證明被殺者有八百七十餘人,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嬰兒,都不能倖免,八百七十餘人,完全是無辜的,只不過因為他們和這個受刑人有人際關係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為新皇帝寫登基詔書之後,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樣的選擇,為什麼呢?總有一種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為吧。看他這時的神情,憤怒之中,帶著卑視,那種卑視,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寧願選擇這樣可怕的下場的信念是什麼呢?叔父做皇帝,還是侄子做皇帝,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大關係呢?

  可是,他就是那樣固執,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堅持他的信念,認為新皇帝的行為是不對的,是應該受到譴責。

  他所譴責的,看來不單是帝位之爭,而是信念之爭,是維護正當,譴責不正當之爭。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搶奪了過來:篡!

  凡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什麼的行為,都可以包括在內,上至用武力把本來屬於老百姓的權力化為己有,下至剪徑的小毛賊,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奪的行為,一切心靈上醜惡的想法,一切人類醜惡的行為在內。

  唉,方孝孺被斷成了兩截之後,奮起最後一剎那的生命,寫下那十二個半「篡」字之際,是不是不僅止在譴責新皇帝明成祖,也譴責了一切人類的醜惡行為?

  從他痛苦中的鄙視神情來看,他對人類醜惡的行為,充滿了不屑和鄙視,他堅持了信念,卻遭到了如此的極刑,怎能叫他對人類再有尊敬之心呢?

  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當我終於深深吸一口氣,去看米端時,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氣,他先開口:「到今天為止,能參觀完四個陳列室的人,只有七個,希望你能成為第八個。」

  我聲音木然:「哦,還有一間?」米端點了點頭,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經看到過的三間陳列室,所見到的情景如此觸目驚心,第四間至多也不過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後面。依然是狹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樣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說話。他道:「在進入第四間陳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參觀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參觀──」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繼續下去:「──第四間陳列室。」

  我吸了一口氣:「我找不到不想參觀的理由。雖然參觀你創作的那些藝術品之後,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知會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還是想繼續看下去。」

  館主聽得我這樣說,略停了一停,但是並沒有轉過身來:「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雖然只是我的推測。」

  他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後面,也無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無從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際,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這個話題:「剛才你看過的情景,其實還不算是人生際遇之中最悲慘的。」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對他這種說法所能作出的反應,只是「啊」地一聲。

  他又道:「他們所受的酷刑,對受刑人來說,痛苦相當短暫的,即使是凌遲,大約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

  我發出了一下類似的呻吟的聲音,對他的話表示不滿:「三個小時,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極度的痛苦衝擊之中,什麼樣的三個小時。」

  米端悶哼了一聲:「還有更長的,譬如說三天,三個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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