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極刑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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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端為什麼會有那麼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緊接著這個問題之後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麼人? 他是什麼人,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個蠟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 如果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何以他對精神痛苦的體會,竟然會如此之深? 在一連串的疑問湧上我心頭的同時,有一件事,我卻是不必發問就明白了。 我本來想問他:塑像是誰製造的? 這個問題,根本不必問,就有答案了,當然是米端的創作!要在塑像上表現那麼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樣的憤怒和激動,自然藝術家本身,要有這樣的體驗才可以做得到。 這時,我還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會再有人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在臉上,所以,創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還發現了,米端的臉形,和塑像袁崇煥,多少有點相似之處──我想,這可能由於他們這時,神情太類似了,才會給人以他們的相貌也有相似之處的感覺。 由於我的震駭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間,不受控制地發出了一種奇異的「咯咯」聲,這種不尋常的聲音,驚動了米端,他陡然震動了一下,原來的神情,迅速改變,當他在剎那之間,發現我正在凝視他的時候,他又現出了一種極其怪異,十分難以形容的神情來,像是他正在從事一件極其祕密的事,卻被人撞見了一樣。 但這種怪異的神情,一閃即逝,幾乎無法確切地去捕捉它。 然後,他又和我才進蠟像院看到他的時候一樣了,他不再望向我,轉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參觀者,用相當低沉的聲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個陳列室去繼續參觀了。」三個女青年流淚滿面地向他望來,一個問:「其餘的陳列室中所陳列的──」 米端的語調十分平靜:「大同小異,人類亙古以來的痛苦,英雄的悲劇,雖然各有各不同的環境和歷史背景,但是本質上是一致的,這間陳列室中,所表現的是冤屈的憤怒和無告的絶望。」三個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個低聲道:「夠了,我們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夠了。」 她們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米端並沒有想要留她們下來的意思。 三個女青年疾步而出,當她們來到門口之際,又不約而同,回頭向塑像望了一眼,這一望,使她們至少又呆了兩分鐘之久,才奪門而出。 我也在這時,才注意到,在這間陳列室中,我們已停留了將近半小時。 在感覺上,這半小時簡直像是幾秒鐘,那自然是由於全副心神都叫所見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 米端已推開了另一扇門,門外是一條走廊,我第一個跟在他的後面,其餘人也跟了出來。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個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絶無放棄領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後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麼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參觀者有一段時間,使心境平靜下來,到另一個陳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並不太長,但也走了將近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中,沒有一個人講話。 米端終於推開了另一扇門,他在門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我跟著進去,看到了這間陳列室中的蠟像,也是兩個,兩個卻都是受刑人,劊子手被省略了。 兩個受刑人,一個已經身首分離,那是一個年輕人,才不過二十出頭,離開了身體的頭部,雙目緊閉,一副倔強不屈的樣子,在斷頭處,和他的身體上,都有鮮血在冒出來。 由於情景的逼真,幾乎使人感到,可以聞到濃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個受刑人,則是一個正當盛年的中年人,他側著頭,在看著已經身首分離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經切進了他頸際一小半,鮮血開始迸流,可是他卻只是望著那年輕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極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狀,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著口唇的顫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顫動多久了,一秒鐘之後他也會身首分離。那受刑人的那種深邃無比的悲痛,和袁崇煥的痛苦,雖然說是一樣的,但是又給人以新的、強烈的感受,只覺得這種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幾乎盡天地間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減輕半分。悲痛和可以減輕悲痛的力量比較,悲痛是無窮大。 等到所有人都進來了之後,悲痛立時感染了每一個人,那已被刀切進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帶有一定成分的平靜,然而這種平靜,卻又加深了他內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幾個人不由自主張大口,可以吸進多一點空氣,眼前的情景,又是歷史上著名的悲劇: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岳雲父子,在「莫須有」一詞之下,同時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飛在利刃加頸的時刻,望向他的兒子,讓兒子先於他人頭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殘酷的設想之一。 當時真正的情景是不是這樣子?又為什麼不可以是這樣子呢?藝術家可以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當時的情形,確如此際展現在眼前的一樣,那麼這位面對著強大的敵人,面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毫無畏懼地衝鋒陷陣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當他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時,就從軍抗敵,經歷了十年沙場上的征戰而未曾喪失生命,卻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異處,他的心中會想到什麼呢? 悲痛!當然只有無邊無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會顯示出那麼深沉的悲痛。 或許,他也會在自己人頭落地的那一瞬間,在他還能思想的那一瞬間,在他生命終結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公平、正義、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詞所代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還是在人類的行為之中,根本沒有那些名詞所代表的行為?還是堅持這些行為的,必然會遭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鋼刀已經切進了頸項,他能思考的時間不多了,鮮血已經湧出來,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結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於什麼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應該做的事情,或許,他會在最後一剎那間覺得:這就是生命,生命本來就是如此可悲的? 從塑像那麼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聯想起多少問題來,好幾個年輕人發出哽咽聲,我在至少二十分鐘之後,才能勉力鎮定心神,把視線從塑像移開之後,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樣,仍然佇立在陳列室的一角,一動不動。不過這一次,他卻是面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時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這時我是面對著他的話,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現出來的一樣。 不過,我沒有機會證實我的感覺,當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之後,他停了一停,才轉過身來,在他臉上,已看不出有什麼異狀來了。 他仍然用那種只要用心聽,就可以聽出那多半是強裝出來的平靜的語調道:「岳家父子的事跡,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個陳列室──」 有五、六個青年人一起道:「我們──不準備──再參觀下一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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