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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哥登打斷了我的話頭:「足球隊都有後備隊員,也沒有人會知哪一個正式球員會出毛病,後備放在那裏,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沒有損失,因為我們已累積了相當的經驗,要培育一個後備人並不是甚麼難事。」

  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頭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這樣說來,你們培育的後備人──」

  哥登向在場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徵求各人的同意,然後,他才道:「我們已培育成的後備人,正確的數字是五百二十七個,過去幾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二十六個,近兩年,有增加的趨勢。」

  他望著發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級大人物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他們要付出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腦力和體力勞動,雖然他們有最好的醫生在照料他們的健康,但是有許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臟病為然。而心臟病,是最容易醫好的一種。」

  我伸手輕敲著自己的額角:「像陶啟泉先生──」

  哥登道:「就以他為例,來看看我們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亞洲有數的豪富,他的健康一旦出了問題,瞞不住人,消息一傳出,我們就進行活動。」

  他們的活動,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標所患的疾病,在現代醫學能夠醫治的範圍之內,他們根本不會出面。

  等到肯定了目標的疾患,現代醫學無能為力,他們就出面了。出面的方式有許多種,但是目的只有一個:和目標直接見面,交談。羅克和陶啟泉見面的方式,就是冒充了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確知自己患了絶症,可是世界上沒有一個豪富,甘心接受這個事實。不論他們平時對金錢看得多麼重,到了死亡的關口時,他們也會願意拿出大量的金錢,甚至是他們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九,來換取他們的生命。

  而且,幾乎毫無例外,當他們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他們都會立刻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

  在這裏,我發了一個小問題:「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他們怎麼肯?他們全是聰明人,要是簽了之後,醫不好病,那怎麼辦?」

  羅克「呵呵」笑了起來:「感謝貴國人,為我們解決了這個難題。」我真的不明白羅克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只好瞪著眼睛望著他,羅克道:「在貴國通過考試而錄用官員的時代,有一種舞弊的方法,叫作『購買骨的關節』?」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叫『賣關節』,就是要應試的人,將選定的幾個人,寫在試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錢的主兒,就會取錄他。」

  羅克道:「是啊,這些應試的人,他們付錢的方式,是怎樣的?」

  一聽得羅克這樣講,我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應試而買關節的人,通常是寫一張借條,借條後的具名,寫明「新科舉人某某具借」。如果關節不靈,中不了舉,不是新科舉人,當然不必還錢,這種事,略具歷史學識的中國人都知道。

  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簽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們自知到那時必定已經死亡的日子。像陶啟泉,明知只有一個月命,叫他簽一份一年之後的文件,他當然肯。如果醫得好,到時他心甘情願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諾的一切,如果醫不好,這文件,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唔」了一聲:「聰明辦法。」

  羅克道:「是,完全自願,而且在大多數的情形下,我們全是科學家,並不善於經營,所以我們所要求的,只是這個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這些病人的錢實在太多,利用他們太多的錢,來發展我們的科學研究,我看不出有甚麼壞處。」

  我嘆了一聲,的確,那沒有甚麼害處。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更嚴重。

  我在考慮應該如何提出這個問題來,羅克已經催道:「你剛才說有兩個問題,還有一個是甚麼?」

  我緩緩地道:「你們一再強調,後備人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由於他們是培育出來的,不能算是一種生命,是不是?」

  他們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這樣,可是修辭上可以商榷,例如說他們根本是實驗室中的產品,培育他們的目的,就是當作後備。」

  我提高了聲音:「對這一點,我有異議,他們可能不是全無智力和思想,至少,他們會逃亡。而且,當他們逃亡之際,被你們派出來的人捉回去的時候,他們也會掙扎,他們要自由。」

  我說得十分嚴肅,以為我的話,一定可以令得他們至少要費一番心思,才能有所解答。可是,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惹來了一陣輕笑聲。

  羅克道:「第一,他們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動訓練之中,工作人員一時的疏忽,讓他們走了出去。其實,即使是最無意識的生物,遭到外來力量改變固有的行動,都會有自然掙扎行動的。」

  我還想說甚麼,哥登已道:「衛先生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由於他對後備的生活情況不了解,我提議索性讓他去看一看,他就會明白。」

  杜良皺著眉:「其實,那並不好看──」

  我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

  那情形真的一點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極度的嘔心,嘔心到我實實在在,不想詳細將「後備」的生活情形寫出來,只準備約略寫一寫。

  他們的外形,全是人,而且,當我乍一看到他們的時候,著實嚇了一大跳,世界上任何一次重要的會議,都不會有那麼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

  然而,他們全是大人物的後備,是準備在大人物的身體出毛病之後「用」的。他們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顧,包括進食、排洩。

  我只好說,我看到的「後備」,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顧,這種生命,是不是真是生命,還是不算是生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來。

  杜良他們,將秘密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對他們十分感謝,我心中的謎團,也全部解開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們的觀念,我卻也做不到。我是不是要反對他們的行動,我也下不了決斷。一句話,我完全迷惑。

  當我要離開之際,杜良帶我到另一間手術室之中,取出了一柄極鋒利的小刀來,向我示意著,我伸出手,讓他在我的手指上,輕輕劃了一下,讓一滴血,滴進了一個小瓶之中。

  我在這樣做的時候,自然明白,這一小滴血,他們可以成功地培育出一個後備,一旦我的身體器官有了甚麼不能醫治的疾病,或是損傷,這個後備,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我不禁苦笑。人類對於生命的價值觀,極度自我中心。如果一旦我有需要用「後備」,我是先考慮自己的生命,還是後備的生命?那時,我就會想,後備算甚麼,只不過是我身上的一個細胞,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細胞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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