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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是的,您從來不相信有反抗能力的人,您甚至都不會讓這種人見到您。所以我決定成為您的囚徒。卅四從西北來到上海,希望能和您進行這樣一次對話,他死了,我是他的學生,現在我繼續他沒說完的話。"客人向著劫謀抬起他的手,那很吃力,因為他的手腕上還連著沉重的鐐銬,"您看見了,我沒有反抗能力。我戴著這個,您的手下每天給我打一支鎮靜劑,我沒有力氣,您隨時可以讓我動不了一個手指頭。這樣我才能見到您,這樣我才見到了您,我也只有這樣才能……"他苦笑,"取信於您。"

  劫謀說:"明白。這是死讕。"

  "事發當天您是否覺察到日本人的異動?"

  劫謀在微笑,或者說劫謀的傷痕在微笑。

  客人歎了口氣:"是的,當然覺察到了。要全盤抄斬上海地下黨,這麼大的行動不知會冰室成政是不行的。所以他們怎麼動都合理,只要不針對你們。"

  劫謀的沉默表示默認,和一種操控全域的胸有成竹。

  "是的。軍統、中統、日本人、地下黨,我們是最弱勢的,我們是叫花子。諸位富豪抄了叫花子的家,僅僅是為了密碼和一筆正要轉向延安的經費。你們都沒拿到,可是你們不在乎。您權高位重,就拿字紙簍裡的舊賬本扔給重慶,說這是共黨的密碼,也沒人敢說什麼。您一個上海站可以調動的經費就遠超延安的全年行政開支再加上軍費,我們看得比性命重的寶貝對您只是根草。您在乎的只是您對共產黨根深蒂固的仇恨,您又可以殺我們了。還有因此引發的和中統的紛爭,你有藉口可以清他們出局了,正好擴大您的王國。"

  劫謀的沉默表示默認以及胸有成竹。

  "您是有智慧的人,是我們昔日敵人中首屈一指的智者。跟您推敲整件事情是多餘的,您掌握得會比我更加清楚。我想跟您講兩個故事,可您飽讀詩書,連故事都純屬多餘。一個是唇齒相依,唇亡齒寒的故事;一個是在驢子嘴邊釣上胡蘿蔔,好讓強驢子去想讓它去的方向。"

  劫謀說:"據我所知,你可以逃走,之後還可以死。可你選擇不見天日地活下來,就為給我講這兩個故事?"

  客人看著劫謀。是的,自己可以逃走,可他又走過盧戡的屍體,走向自己逃出來的地方,他坐在電臺邊,握著頸上兩個截短了引信的手榴彈,卻沒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要成為劫謀的囚徒,以便換來這樣一次談話的機會。客人苦笑,他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他只能抓住終於等來的這個說話的機會:"是誰在您前邊釣上了胡蘿蔔?讓您覺得可以就此清除異己,唯我獨尊?是的,沒人能命令您,可是誰給您創造了這樣的機會?"客人看著創造了機會的那個人——劉仲達。

  劉仲達正麻木地站在淋雨較少的角落,蜷得比湖藍靛青們離這邊更遠,似乎他與這事完全無關。他永遠讓人下意識地忽視他,因為只要看著他,人們就會覺得正在吞下一隻蒼蠅。

  劫謀太清楚是誰為他創造了這樣的機會,清楚到根本不用回頭也知道客人在看著劉仲達。

  "所以我一直在等著您,劫先生,好說出這句話。日本人有陰謀,我的組織已經被摧毀,沒有能力去找出證據。但事情搞到這麼大,只能是針對您的,因為只有您值得被這樣對付。您的王國是釘在日本人眼珠上的釘子。不為您的王國,為了這個國家,請您保重。"

  劫謀的傷痕在微笑,像一把舉起來的刀子,刀鋒譏諷地閃著寒光:"真是死讕。"

  "就是死讕。"

  "共党打算向我投誠了嗎?我可是殺共黨最多的人哪。"劫謀惡意地嘲諷。

  "信仰不會向一個人投誠。我們只是認同您抗戰的實力。"

  "屈服?"

  "劫先生,您只是地下警察的頭目,卻總誤會自己是國王。我們認同您的實力,因為我們相信您只要掉轉槍口,您的地下王國就能給日本人巨大的殺傷。"

  劫謀沉吟了一會兒,他轉身,他向著他在雨裡戳著的所有手下,用的是一種可以作為宣告的音量:"聽見沒有?這就是我們這些年最頭痛的問題。現在的共黨不光是不怕死了,比死更難受的他們也不怕了。"

  客人苦笑,那種苦笑有點絕望,因為這意味著劫謀仍將把他們當做敵人。

  劫謀站在雨裡,雨水淋著那條幾乎讓他斷送了性命的刀痕。

  "你是零嗎?"

  客人苦笑,像一個死讕的臣子終於要面臨炮烙腰斬,淩遲碎剮的命運:"別來無恙吧,劫先生?"

  劫謀頭也沒回地揮了揮手。

  青年隊們把一個針管紮進客人的身體裡,注射。並且挾住了他們的囚徒,等待著那具肢體癱軟,斷絕讓劫謀不快的思考。

  客人在迅速發作的藥效中盯著劫謀的背影:"仇恨是我們的裂縫。您一生也不會給別人留下破綻,可最後吞掉您的是您自己的貪婪。"他瞪著那個紋絲不動的背影直到失去知覺。

  劫謀在雨裡站著。

  他的青年隊在他身後挾著那具失去知覺的軀體。

  劫謀沉默著,似乎看著他的手下,又似乎沒看他的手下。手下便是王國,王國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王國在他的心裡。他終於看定了某人:"你讓這名共党太自由了,他居然有思考的自由,最後他會摧毀你的心智。"

  靛青忙低了頭,他確定劫謀在看著他。

  劫謀轉向他身後的青年隊交代著他的判決:"我要他不能動彈,看不見東西,我讓他聽才能聽,讓他看才能看,不用給他吃東西,靠注射讓他活著就行了。疼痛和餓肚子都是讓人不能思考的好辦法。"

  靛青覺得劫謀的視線轉移了方向,但他不敢抬頭確定是否轉移了方向。

  劫謀看著人群外的劉仲達:"抓起來。"

  一個青年隊從劉仲達身後一棍揮下。劉仲達暈厥。立刻被挾在兩名青年隊之間。

  "走。"劫謀的這個字引發了很多行動,一直拿著傘在蓄勢以待的青年隊立刻給劫謀打上了傘。湖藍從青年隊的手上拿過乾爽的大衣披在劫謀身上。別人是程序化的工作,只有湖藍是真的覺得心痛。

  "湖藍?"劫謀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湖藍,他聲音很輕,輕到湖藍只能湊得離他更近,輕得湖藍認為劫謀往下要說的話不想被人聽見。

  "先生。"

  "靛青是個蠢貨。那個共黨不是零。"

  "為什麼?"

  "我記得刀劃斷神經的感覺,也記得那個不要命的瘋子,一個零那樣的人,幾乎殺了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我沒死,零也被詛咒了。零這輩子再也不會想別的,零會想,我能殺了劫謀,殺了劫謀,殺了劫謀……零會恨我,除了殺掉我再無所求。刀子劃斷我的神經,讓我再沒表情……"劫謀的刀疤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似乎它有知覺和思維,"那也讓零再沒法像正常人那樣過日子。那個共黨說得對,仇恨壓不住的,他不恨我,他不是零。"

  "是的。"湖藍答。

  劫謀把聲音放低到一個湖藍都無法聽清的地步:"而你……也是個笨蛋。"

  然後湖藍感覺到針頭從青年隊的手上刺入自己的體內,湖藍在驚愕中感覺到鎮靜劑注入自己的身體:"先生……"

  但是先生沒看他,先生大聲地在和除他外的所有人說話:"人對我輩來說就只是一個容器,裝滿秘密的容器。我們掏光裡邊的秘密,登記造冊,我們掏出的秘密就叫做情報,"先生看了看客人和劉仲達,兩具沒有知覺的軀體,"他和他,他們都有沒掏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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