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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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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道上警衛的青年隊視若無睹,他們眼觀鼻,鼻觀心。因為劫謀在盡頭的屋裡。 現在除了劫謀,沒任何事物值得湖藍關心。他迫不及待地進屋,但進門之後的景致讓他不得不訝然。靛青、橙黃、純銀、劉仲達,所有的上海方軍統加上長隨劫謀的青年隊鴉雀無聲地站在屋裡,他們像牆上的附著物,背脊幾乎緊貼在牆上。這一切都是為了給主子騰出足夠的地方。於是這讓坐在屋子中心的劫謀像坐在一個空屋裡,讓這本來並不寬敞的房間擠了十幾個人後還顯得空空蕩蕩。 劫謀坐在屋中心,一張桌,一把沒有靠背的椅子,他坐得筆直,雙手放在攤開的膝上,通常只有一個戎馬一生的軍人才能坐出那種姿勢。他盯著他要看的東西,紋絲不動,似乎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他看著的是鐵柵後的客人——那名被靛青當做零的共黨。 鴉雀無聲,唯一的聲音是客人活動時,身上幾十斤鐐銬拖出來的聲音。 客人和那些觀察者中間仿佛隔了一道單向的透明牆似的。他該做什麼就在做什麼,對著牆上並不存在的鏡子整理衣服,被幽禁這麼長時間後他的衣服還是很工整,以至於他看起來永遠比湖藍、比靛青看起來還要精神健旺,幾乎像劫謀一樣健旺。 湖藍輕輕走到靛青身邊,靛青看他一眼,擠了一下橙黃,給湖藍騰出一個位置。湖藍又瞟了一眼他的先生,再瞟了一眼靛青輕聲問道:"多久了?" "兩鐘頭。一個字沒說。" "靛青。" "在。"靛青忙過去,每一個被劫謀叫到的人都會有福兮禍兮的複雜神情。 "記錄?" 靛青露出一種慶倖的表情,他一直有觀察和記錄的,他從橙黃手上拿過一個本子:"他每天六點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時。然後洗漱……我們沒給他洗漱用具,其實他就是搓臉,吐氣,活血,然後看十五分鐘天花板,他叫做觀天……" "從兩小時前說起。" 靛青翻著他的記錄:"十二點吃飯,哪怕是一碗白飯他也吃得很細。一點午覺,睡一個小時,然後起床,整理,洗漱,好像要去見人的樣子。然後原地運動十五分鐘,然後……就是現在,他會看書。" 是的,客人現在開始看他並不存在的書。 "我們推測他是靠一日三餐來掌握時間,所以特意打亂送飯的時間。我們在半夜三點送去午飯,隔十二個小時送去早飯,半小時後再送去晚飯,沒用,他還是該吃早飯吃早飯,該吃晚飯吃晚飯。不給他吃,他也做出吃過的樣子小便,他的膀胱都好像也是知道時間的。" 劫謀緩緩說:"我們拿不走他的時間,他的主義也像他的時間一樣不可動搖。" 靛青沉默,劫謀說的是他沒勇氣說的事實,他仍然想把他的記錄奉給劫謀,但劫謀並沒有看。那表示劫謀現在不需要他的記錄和他這人,靛青退回。 劫謀再次看著那名共產黨人,那傢伙翻動著他不存在的書頁。 "鎖打開。" 一個青年隊上前,打開了鎖,並且也拉開了門。 客人在搖頭和微笑,那只是為了他看到的鬼知道什麼書。外界無法干擾他。 劫謀看著:"你在看什麼書?" 客人看了看劫謀,第一次看他,在看他之前甚至記得合上書頁:"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貴人寵。" 劫謀接過:"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聊齋志異》卷七之《羅刹海市》,羅刹國以醜為美,中國的俊人到了那裡,把自己塗作一張鬼臉,居然官拜下大夫。後邊的海市龍宮就純屬虛幻了,我琢磨那傢伙是醜得不地道,被官場整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還要發娶了龍王他女兒做老婆這種春秋大夢。" "先生讀書不精。忘了末句是'榮華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我當然也看得穿蜃樓海市。" "看得穿,只是寧可負了這一生,也要占足眼前的便宜。寧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你。" "世情本來如鬼,或者我不想像卅四那樣做鬼。" "老師已經……"客人怔了一下,臉色煞白,他坐了下來,捂住了臉。他被劫謀狠狠地打擊了。客人放開自己的臉,他站了起來,帶絲慘白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玩世不恭。他迅速地恢復過來。死,本來就是卅四意料中的事情,也是他意料中的事。 屋裡旁觀的所有軍統忽然開始流冷汗,因為客人帶著那絲笑,貼在鐵柵那邊歪著頭看,他似乎惟恐劫謀不知道他看的是劫謀脖子上那條傷痕。 那是劫謀的大忌,即使連湖藍也一向當它是不存在的。 劫謀的嘴角動了動,他也迅速地從慍怒中拔出了腳,他居然向反方向歪了頭,好讓對方看個清楚。 客人搖頭,微笑,像看書時一樣的表情,然後轉頭,拿背脊對了劫謀。 "外邊天氣好得很。不想出去走走?" 客人回過身來:"想。想得要命。" 劫謀終於站了起來:"走。" 客人終於從鐵柵後出來,鐐銬刮擦著地面,發出刺耳聲音。他的冷靜讓軍統們流著冷汗,讓劫謀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客人微笑,那表情仿佛是在挑釁:我故意的。 劫謀讓了讓,讓那個討厭鬼和他的噪音先出去。他隨上。他的整個王國隨在身後。 客人站在院子裡,帶著他全副的鐐銬,他全心全意地用面頰承接著天空中落下的雨水。 劫謀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囚徒,劫謀看到那位囚徒閉著眼睛,像迎接天籟般用面頰迎接雨水,當低下頭看向自己時,劫謀發現囚徒剛才毫無疑問的是在哭泣。 "真好。原來我還在上海附近。"客人說。 "是的。" "謝謝。"客人謝得很真誠。 劫謀點了點頭。 客人又沉默下來,盡情地感受著雨水。劫謀耐心地等待,他也被淋濕。他身後的一個青年隊拿著一把傘進退失據,讓先生淋雨是他的瀆職,打擾了先生也許就是死罪。 "對不起。剛才在屋裡對您無禮了。" "對不起是天下最廢話的三個字。"劫謀淡淡地說。 "所以您的手下從來沒有說對不起的機會。可是我不是您的手下,所以對不起還是要說的。我的老師一直要求我尊敬您。" "尊敬地殺了我。" "您錯了。殺人是徹底的漠視,沒有半點尊敬可言。尊敬您,不管那是什麼樣的智慧,您總還是一位智慧的中國人。而且不管是否出自本願,您的王國一直在和日本人抗爭。做得比我們這支被剿殺十多年的殘存組織多得多,儘管剿殺我們的也是您。" "我尊敬地殺掉了你的老師卅四。"劫謀安靜地看著客人,對方比他更為安靜,於是劫謀明白,他這次打擊落空了。 客人說:"這不好。卅四總說劫謀比我強,劫謀不會把說過的話說第二遍,劫謀不說廢話,專心。" "是的。"劫謀低下了頭,"我不會再廢話。"。 軍統們愕然地看著劫謀向自己的囚徒低了低頭。 沉默。 他們已經交鋒了數次,或勝,或負,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進入正題吧。"劫謀說。 "好的,不廢話。"客人終於用正眼看著劫謀,並且不再看別處,他專心於劫謀身上,態度不是仇恨倒甚至有些友善。他伸出一隻手,居然是要與劫謀相握:"劫先生,我一直在等您。等很久了,等苦了。" 劫謀的手下錯愕無比地看著劫謀伸手與他的囚徒相握。 靛青咬著牙,看了湖藍又看橙黃,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想大喊一聲,他的大喊最後變成了咬著牙的嘀咕:"明明是我把他抓到的。" 湖藍看著劫謀,他眼裡看不見別的,從他回來後便是這樣。 劫謀看著對方,並且很覺有趣地微笑。他的微笑很讓人悚然,像一個死物忽然的抽搐,像墳墓裂開了一條縫,縫裡伸出一隻白骨的手。 "等您很久,自然是有事,有話要說。您知道我也很忙。"客人說。 劫謀點了點頭,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聽時便只是聽,而且真是很用心地在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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