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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為什麼?"

  "我學不會妥協。"說完,零往後仰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地消失於中統們的視野,斷崖下的黑暗迅速就把他淹沒了。

  "搜他。去找屍體,如果有屍體,就找那東西,如果沒東西,帶回來他的屍體。"阿手命令。身邊的中統像鬼影一樣散去。阿手獨自一人面對著那片黑暗,懸崖之下仍然看不清楚。他雙手合了十,指尖頂在鼻樑上,像在思忖,又像一個僧人在給亡靈做法事。

  許久,貨郎疲勞地返回,從這裡繞道下到崖底再上來絕不是個輕鬆的路程:"沒找到。"

  "接著找。"阿手放下了手。

  "從這地方掉下去,就算落進水裡,活下來的機會不到十分之一。"

  "從鬼子監獄裡活出來的機會有沒有千分之一?"

  "如果你問我的話,沒有。"

  "去吧。"

  "是。"貨郎答應一聲,迅速離開。

  阿手將合在一起的手攤開,掌心放著零給他的那塊鐵片。天色漸明,阿手一直站在那裡未曾動過,只是不再那樣雙手合十著那塊鐵片,他把那東西在手裡把玩,那東西已經被他撫摩得發燙了。

  貨郎和幾個手下再一次過來:"找不到。"

  阿手沉默,往前走了一步,現在零跳下去的地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極高的落差,無底的江水,晨霧散去的地方能看見犬牙般的沖積石。喃喃地說:"共黨,你如果沒死我們就還是對頭。這就是命。"

  貨郎麻木地看著阿手,把槍收回懷裡。

  阿手退了回來:"走吧。"

  "去哪?"

  "上海。"阿手最後看了一眼險得讓人失衡的懸崖,"他要沒死,就會去上海。我們也必須去和修遠先生會合。上海。"

  43

  簷雨滴在天井裡的麻石板上,軍統的槍手警戒著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正屋的門緊閉,兩名槍手拿著重武器在那裡警戒。

  屋子裡煙霧繚繞,空氣混沌。沉默。

  卅四閉著眼睛在想什麼。坐得最靠近他的是湖藍和靛青。湖藍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他不吸煙。在靛青的一個眼色中,所有的煙都掐掉了。也就在這時,卅四抬頭開始說話:"鬼子想殺我。"

  湖藍一臉鄙夷:"悶半天就說這麼句?不是新聞了。"

  "你們實力強悍,刺客全軍盡沒,我想冰室成政要有好一陣的心痛。是的,湖藍,一賠十的買賣,你覺得賺了。你就不想為什麼?日本特工沒多大本錢,憑你們上海站的實力就能清他出局,他怕你們,一直就怕,怎麼忽然就甘冒奇險了?"

  "為了你。"

  "我又有什麼價值?我只是個但望天下無事,好在西北埋骨的老頭子。"

  "過謙了。從你出山的第一天,就比修遠還要危險。"

  "只是因為劫先生習慣把任何不順從他的人當做死敵。你們說是也不是?"

  沉默。在座都是劫謀的得力手下,但正因如此他們很清楚劫謀處世為人的風格。只有湖藍對此是毫不猶豫的:"先生說你是敵人,那你便燒成灰也還是敵人。"

  "跑題了。我對日本人有什麼價值?"

  "密碼。"

  "和他們對抗的共產黨武裝絕大部分連電臺也沒有。一份可以與延安直接通話的高級密碼,對他們並不如對你們來得有價值。"

  "這只是你說的。"

  "這不是我說的,是他們做的。"卅四開始解去一直裹在傷口上的那條圍巾,然後是解開他的衣服,向面前的所有這些人袒露他的傷口。

  湖藍沒說話,也沒去阻止,他一直也想看看卅四到底傷得怎樣。

  "好吧,密碼本是蛋,我就是雞,殺了我就是雞飛蛋打,因此你對我一路照拂,可鬼子怎麼就那麼急著雞飛蛋打?"卅四袒露了他的傷口,"水銀彈打的。湖藍說這東西貴得很,也費事得很,你們也只對必殺的緊要人物才用。來殺我的人全部用的這種子彈,什麼時候我老頭子變得這麼值錢了?"

  連靛青在內的軍統都把視線轉開了,只有湖藍還直視著,直視一個不忍卒視的東西,他會把這當做對自我的一種挑戰。但終於連他眼裡也流露出了某種惻隱之心:"蓋上吧。"

  卅四蓋上了傷口,他看著所有人,依靠自己的痛苦,他目的的一小部分終於達到:"現在你們不覺得我在玩笑了吧?"

  沉默。是的,沒人會把這樣重傷者的話當成玩笑,誰也不會拿自己的命這樣玩笑。

  卅四的臉色已經是徹底的灰敗,一個傷成那樣的人不可能經得起這樣通宵的折騰,可現在的狀況是他舍了命在折騰別人:"靛青站長,事發的當天是你在帶隊吧?"

  "什麼叫做事發呢?最近沒少出事,你說的是哪次事發?"靛青是全然在抵觸。

  "就是襲擊我們的上海聯絡總站,這次打響的第一槍。"卅四好脾氣地提醒。

  "第一槍是中統放的,也許是共黨。這個問死人才知道。"

  一旁的湖藍開了口:"靛青,這種時候說話用不著負氣,弄清事情對我們也沒有壞處。"

  靛青因此而稍改了一下態度:"我們合圍的時候盧戡和北冥的人馬已經打成了一團,我們進去的時候地上已經不少屍體。"

  "北冥已經全軍覆沒了。"卅四說。

  "你那意思是我說什麼也死無對證?"靛青瞪著卅四,板著臉,為了一樁必須掩飾的錯誤,"你們共黨也是一樣,雙方下手都夠狠吧?"

  "那天活下來的人就全在你們的上海站了,所以我亡命地趕過來。誰參與了那天的行動又覺得有什麼不對,能否說出來?"卅四歎了口氣,看著這一屋的軍統,苦笑,"列位,你們在場的知道什麼卻又不說,我這千裡外趕來的再怎麼演繹也是個瞎子。"

  回應他的是大大的哈欠,卻因為湖藍的面子而盡可能地無聲。

  "湖藍站長,可不可以讓他們抽煙醒醒神?"卅四說。

  湖藍因為這忽然公事化的稱謂而愣了一下:"抽吧抽吧。"

  一屋除了卅四和湖藍外都是煙槍,頓時開始了打火聲和在空中拋扔的煙捲。

  卅四繼續說:"列位,如果有什麼陰謀,未必就是針對我們共產黨,再怎麼說,在上海,你們才是日本人真正忌憚的實力。換句話說,如果跟一個身在上海的日本特工說起眼中釘、肉中刺,他第一個會想到的就是你們。"

  靛青點燃嘴上的香煙,一口氣吸掉了小半支。每一個人都用煙塞住了嘴,沉默而用力地吸著。沒人去看搖搖欲墜的卅四,儘管他說話和吐血差不多。

  沉默。這是有意識的冷場。屋裡的煙逐漸厚重得如要凝固。

  卅四無奈地看著眼前如同固態的煙幕,軍統們也許很高興有這麼道霧障可以藏起更多不想說的東西。困是不困了,但麻木和私心絕不是幾支煙就能去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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