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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寧可殺掉的是你!死共黨!"

  零甩了他一記耳光,那倒是讓阿手清醒了點,但清醒的阿手立刻開始和他廝打。

  零招架著:"你好了沒有?好了沒有?!"

  "好了!"阿手推開他,"你別管我!"

  零沒有再去干涉他,他看著阿手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阿手以一種脫力的姿勢看著他的手下,那雙死人的眼睛在瞪著他,阿手無法不看著那雙眼睛,他像是呆子,蹲下,他試圖將手下的眼睛合上,他的觸動讓死人生前沒流出的淚水流了出來,阿手看了看自己潮濕的手指,他將那滴眼淚抹在自己臉上,然後開始哭泣。

  "哭就是放棄。"零說。

  "他不是漢奸。日本人以為他們殺了一頭豬,他們每天可以從豬身上拉下一條肉。他是人,不想做被拉下來的那一小條肉。"

  "我知道。"

  "還有什麼值得我撐的?"阿手開始慟哭。

  零轉身,仍去掘洞,那個洞漸漸擴大。

  阿手停止了哭泣,坐在零正掘著的那個牆洞旁邊,如果之前他還像個黑獄老大的話,現在他只剩下一臉的落寞和孤獨。他問零:"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什麼?"

  零沒停手,只是看了看他:"不知道。"

  "是家。你來過淪陷區嗎?"

  "沒有。"零苦笑了一下,"長見識啦,這輩子都不該長的見識。"

  "我也沒有,從你們到西北我就在三不管做我的阿手。我的家在上海,老婆孩子都在。我有個四歲大的兒子,我沒見過他,做這行還是少見家人的好……聽說鬼子很狠,這回我才知道有多狠,我很為他們擔心。"

  零看了看這位同鄉:"上海會好一點,鬼子在各國租界面前還是得冒充一下文明人。"

  "謝謝,你真會寬心……知道我代號什麼?"

  "名可名,非常名?"

  "啥?"

  零心不在焉地笑笑:"你們的修遠不老愛用老莊給手下做代號嗎?"

  "不是的,我叫阿手。"阿手倚在牆上苦笑,"真叫阿手。咱們這行把殺人叫髒活,手是用來幹髒活的,所以我叫阿手。我殺了很多人。"

  那塊鐵片終於斷了,零苦惱地看著:"我希望你是在騙我。"

  "沒有,現在還有騙的必要嗎?"

  "連自己的代號都告訴我,你是真打算放棄了嗎?"零說,"貴方的寶刃在哪磨制的?"

  阿手愣了一下,因為零最後風馬牛不相及的那句話,然後沒精打采地一指院裡的某個角落:"那邊有塊夠硬的石頭。"

  零二話不說就要去,但看著阿手落寞的神情又站住了:"是需要。"

  "什麼?"

  "你問我人這輩子最要緊是什麼,我說是需要。要喘氣,要吃飯,我要從這個地方去到那個地方,你要阻止我,要從我身上拿到你們要的東西。有的需要唾手可得,有的需要得去拿命掙。阿手,你現在需要什麼?"

  阿手在沉默。

  "我很喜歡你。"零說,"因為在這地方你還一直試著保持尊嚴,一直想讓自己像個人。就算我們真是敵人。"他拍了拍阿手的肩膀,然後去磨他那早已鈍掉也斷掉的破鐵片。

  良久的猶豫後,阿手終於伸手去摸了摸零掏出的那個洞,他憤怒地大叫起來:"你挖到了石頭!你這個混蛋一直在挖石頭!"

  零拿著磨好的鐵片回來,繼續掏那個洞。

  阿手一直目不轉睛地在看著零,表情有些發呆:"那東西在哪?"

  "什麼?"

  "你要什麼沒什麼,除了那東西還有什麼?"

  零笑了笑:"讓你失望了,我連那東西都沒有。"

  "你要告訴我,我跟錯了一個一文不值的傢伙,把自己害到這般境地?"

  "跟錯了就跟錯了。別說值不得幾文,就算是坨屎你也吃下去了,別跟個怨婦似的婆婆媽媽。"

  阿手的眼睛似乎在搜對方的魂魄:"你不是一文不值,一個想挖穿石頭的傢伙也不會那麼容易說真話。"

  "嗯,至少你拿一文錢來,我不會把自己賣給你。"

  阿手笑了笑,將頭轉開。其實他很煩躁,生機如此渺茫,唾手可得的只有沮喪和死亡:"別挖了,還得跟你說幾次,你在挖石頭。這裡不是西北,到處都是土。這裡到處都是山,是水,是樹,是石頭,他媽的石頭。"

  "我正試著錯開。"他笑了笑,"這塊他媽的石頭。"

  "那就碰到另一塊他媽的石頭!"

  "也可能。"

  "最走運是明早被拉出去做刺刀靶,最糟糕是窩在這挖到咱們成兩具乾屍。"

  "也可能。"

  "別挖了。安靜地陪我說會話呀!從進西北到現在,四年了,我兒子四歲了,四年我說的話沒今天一天多。"

  零停了會兒,看了看阿手:"我比你走運。我是老師,我一節課說的話比你今天一天還多。"

  "我也後悔選錯了行當,我該做丘八們的那個營長。"阿手惟妙惟肖地學著那位牛營長,"回來了回來了!弟兄們吃糖!哈,我從來不走運……"

  零正認真地看著阿手:"你們都很會演戲,我就不會。"然後繼續掏洞。

  "共黨,你知道嗎?其實那東西在我們眼裡不重要,中統光對付軍統就喘不過氣來了,哪還有力氣去惹翻你們共黨?"

  "好像不是這個樣子吧?"

  "是我們先動手的。我們想要那東西,因為劫謀想要,凡是劫謀想要的東西我們都不能讓他拿到。"

  "兩兄弟在玩火,你們玩得很高興,可外邊有人在燒你們的房子。"零看了看外邊,院門上邊架著的機槍永遠黑森森地對著他們。"看見沒有?你家著火了,最不幸的事情,那也是我的家。"

  "有什麼辦法呢?你知道劫謀把我們逼到什麼地步?你信不信我和我的弟兄們已經四個月沒拿到津貼了,我們只在他們不要的地方才有自己的站點,連這個都快保不住了……從西安到上海,所有的大城市都是他們的。我們的人在上海活得比你們共黨還難,難到橫屍街頭,剩下的人也活不了幾天……劫謀太強悍了,他不需要和解,他只要權力,絕對的權力。"

  零在挖著牆,比方才更加用力,他不讓阿手看見自己的臉,以免阿手看見他臉上的恨意。

  阿手若有所思地看著零。零垂著頭。

  "你怎麼不說話了呢?"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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