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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純銀誠惶誠恐看一眼他殺人不眨眼的上司,湖藍面無表情,卅四則全心全意扮演著一個只顧瑣碎而愛心過剩的老廢物。

  湖藍對純銀說:"你走吧。"

  純銀如蒙大赦地正要走開,卅四又開始吵吵起來:"這書不對啊!"

  純銀站住,這事要出了錯他能掉腦袋。湖藍的忍耐早超過了極限:"哪裡不對?"

  "好大一股藥味。"

  "放我身上了,我身上裹了藥。"

  卅四居然聞了聞湖藍:"不一個味。"

  "別胡攪蠻纏了。這不是密碼本,不過你隨手抓來的破爛。"湖藍很想從老頭子臉上看出個端倪,但他無法從那張涎臉上看出分毫能把握得住的東西,卅四的臉永遠是公開了一切又隱瞞了一切。

  "我一直儘量尊重你,因為先生稱你為他的對手。現在你讓我失望。"

  "嘿,別跟小劫學得這套不人不鬼的吧,我常想他訓完你們是不是背過身就笑臉。重嗎?"

  "什麼?"

  "腿上,那傷。"

  "不重。已經鋸了。"

  卅四驚訝並有點痛惜地看了湖藍一眼:"你一直是用一條腿站著?"

  "兩條。"湖藍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腿,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給卅四聽,同時他用沉默向卅四展示自己的仇恨。

  卅四似乎永遠不會接收到湖藍永遠在發送的仇恨,他歎了口氣,惋惜道:"這次死傷的人太多了,如果換個陣地,都是對付日本人的好手……這是最可惜的。"

  "忙完這事我會去捕殺讓我受傷的人,帶回他的屍體,這是最好的。"

  卅四看了看他,有點想說而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我也不再和你鬥了,我一直想讓你成了疲兵,可不知道你沒了一條腿,我真不想害你這麼仇恨和憤怒。"

  "你他媽的給我去死!"湖藍真的是忍到了頭,卅四和他鬥嘴只讓他憤怒,卅四的憐憫和寬容則讓他抓狂,最能傷害湖藍的便是來自他人的同情。

  "快去睡吧,孩子。我知道為了不輸這口氣,你能這樣耗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可這真的不重要。"卅四苦笑,並決定讓步,"好的,我先去睡。我已經很累了,我比你更累。"

  湖藍瞪著卅四佝僂著離開的背影,他像個無法出拳甚至出拳也會打空的拳擊手一樣無力:"你這個奸猾的老鬼!你說的話沒有一句我會相信的!全他媽是假的!連那個狗屎密碼本也是假的!"

  卅四連走連嘮叨:"是的,它是假的。是我隨手從家裡抄出來的,小時候我拿它給兒子講故事。"

  "還是假的!"

  卅四站住,苦笑著,那種苦笑最後成了一聲歎息:"我們站在戰場上,以為我們是不同戴天的仇敵,刀槍劍戟,彼此相向,早忘了信任是怎麼回事。豈不知在日本人眼裡看來,這兩隊人也許只是待收割的麥子。"

  "你幹嗎一心地把話頭往鬼子身上引?"

  "因為半個中國都被占了,他們現在是最想看到我們自相殘殺的人。孩子,去告訴劫謀,所以我這次出來,不想和他作對。"

  湖藍冷笑:"你哪有和先生作對的本錢。"

  卅四以微笑對湖藍的冷笑,那樣的微笑總讓他的對手覺得煮熟的鴨子要飛。

  "是的,我要什麼沒什麼,所以更不會和你作對。"卅四說,"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吧,這樣子下去,跟除了劫謀的所有人都做敵人,你會被耗慘的。"

  湖藍用一種想發作又不知該不該發作的神情目送卅四走開。

  "聽夠了沒有?"

  一直窩在旁邊不敢出聲的純銀被他嚇得渾身一抖:"是!"

  "去給劫先生發報。"

  "怎麼說?"

  湖藍一字一頓地道:"目標聲稱,他沒有敵意。"他的表情和腔調都認定了卅四有不可調和的敵意。

  36

  宿夜的積雨從屋簷上滴下,朝勒門依然躺在泥濘裡。

  零仍被綁著,他看著雨地裡的朝勒門,那早已經是一具被眾人遠離的可能傳染疫病的屍體了。

  阿手過來,一隻腳踢了零一下:"可以放開你,不過你得保證不靠近那具屍體,不做任何找死的事情。"

  "放開我。"

  阿手沉默著。

  "我保證。"

  繩子被解開,零坐了起來,揉著幾無知覺的手腳,恨意儼然。他仍然看著外邊朝勒門的屍體,但他遵守了自己的諾言。

  阿手在他身邊蹲下:"我會保住你的。就算這裡人都要死,你也是最後一個。"

  "也在你的後邊嗎?"

  阿手冷淡地看了看他,又將頭轉向一直緊閉的大門:"真搞不懂。不過是不讓你靠近一個必死無疑的韃子,也能搞得你這麼恨天怨地。"

  零同樣地冷淡著道:"我也不知道。"他看著了無生氣的朝勒門那具已經不可能再喝酒吃肉做惡作劇的軀體,他的眼睛裡有悲哀,也有絲許殘存的歡樂。那具屍體將放到下午才會拖出去。

  門上的鎖鈕在動,對著院裡的機槍也抬了起來,對準了院裡擺出一個彈壓的架勢。一個猥瑣的中國男人進來,看樣子是個保長甲長一類的,後邊是一群更猥瑣的日本兵。

  日軍拿著一根很長的繩子,那名中國男人指到誰就在誰腰上打個死結,他們很快就這樣串了四五個人。

  阿手低聲說:"別被他指到,最好別被他看見。你我都不該死在這麼條走狗手裡的。"

  但是那保長已經轉身看著他們,並且徑直向這邊走了過來。阿手木然地看著,零像他一樣木然,阿手的兩名手下一個擋在阿手身前,一個臉色慘白地推開。保長只看著阿手,冷笑:"湖藍讓我告訴你,你來錯了地方,應該就在三不管掃地擦桌子的。他說你菜做得不錯,如果能活著出去,可以伺候他。"阿手的眼裡在冒火,但只是低下頭,然後他打算站起來,做繩串上的最後一個。保長摁住了阿手:"急什麼。湖藍說,慢慢來。"然後他的手指從阿手肩上抬起,指著剛才曾經擋在阿手身前的那個中統:"你。"被指的那人怔了一下。阿手的眼裡也黯然了一下,仍然坐著,沒有表情。手下全無反抗地從阿手的身側走到了身前,向阿手點了點頭,那算告別。

  "你是我最好的手下,阿忠。"

  "站長再見。"阿忠看看他的同伴,"再見。"

  那行人悄無聲息地出去了,門再次關上。

  阿手漠然地坐著。零也漠然地坐著。

  另一名中統罵了起來:"媽的,他說再見是什麼意思。"

  阿手忽然跳了起來,狂暴地對那中統一通拳打腳踢,然後一屁股坐在零的旁邊。

  一個被囚禁者在昨夜積下的水坑喝水,然後悄無聲息地倒下。沒人靠近他,也沒人躲開他,死亡在這裡已經微不足道了。

  零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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