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六九


  輪機兵黃忠義是最後一個見到徐艇長的人。黃忠義不會游泳,靠著救生衣的浮力隨波逐流,終於熬到黎明的身影漸漸從海天銜接處走出來。

  身後有人喊「黃忠義!」回頭看,艇長徐鳳鳴已吃力地遊到跟前。徐艇長安慰鼓勵他:小黃,別慌,慢慢遊,注意保持體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帶回去!看著艇長已經不支的樣子,黃忠義覺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戰那會兒,自己蹲在艙裡,也不知道這個仗是怎麼打的,便問:艇長,咱們打沉了敵人的軍艦嗎?

  徐艇長說:打沉了,一共兩條大傢伙。

  嘿,好哇,咱175換兩個大傢伙,值啦!黃忠義忘了是在海裡,兩腳一蹬,想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嗆了一口水。

  又有一艘敵艦開過來。徐艇長說:小黃,沉住氣。要是敵人發現我們,就解開救生衣,沉海!

  徐風鳴下達了最後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敵艦轟轟開過去了。艇長呢?黃忠義四面搜尋,遠遠地,看見一個小黑點在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剛想呼喚「艇長」,又是一個浪頭,嗆了一大口海水,再看,就再也看不到那個小黑點了。

  徐艇長是黑龍江人,三十不到,矮矮胖胖,沒有《海鷹》中電影大明星王心剛演的那個艇長瀟灑英俊,但人品極好,群眾威信高。他是今年討老婆成的親,戰前回老家探親,邁進門坎就收到部隊發出的戰備電報,第二天使趕回來參加戰鬥。別看艇長訓練中挺嚴厲,其實是個婆婆心軟肚腸,昨天晚上還在替大夥放哨,又給自己扯蚊帳、掖被子呢。艇長年紀輕輕就患有高血壓症,平常有時跑跑步便會頭昏腦暈,氣喘吁吁,況且,他也不會游泳,長時間在海上折騰,肯定吃不消的。可是,他從來不說洩氣話,一直在為自己、為大夥鼓勁兒呢……徐艇長是個好樣的!

  大海之上,黃忠義嗚嗚地哭了。後來,他最不願看的電影就是《海鷹》,一看到王心剛扮演的那個艇長精神煥發活著回來了,就覺得不真實不是滋味,就忍不住會流淚。

  * * *

  太陽升起來了,溫暖地擁抱大海,將冷霧驅散,將新的希望帶給落難者。指導員周方順和水手長季德山、槍炮手趙慶福一直緊緊靠在一起。終於,他們又同輪機長李茂勤、魚雷副業務長尤志民會合在一起。周方順高興地說:咱們五個可不能再分開了,死活都得在一塊。

  五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人,是一種離開了群體便難以生存的高級生靈,平時,不容易覺察這一點,只有到了危難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體所蓄含的偉力——每一隻手都從另外四隻手上獲得了生的渴求和必勝的信念。

  事後,李茂勤說:說實話,要是我們分開了,就可能一個也遊不回去。

  豔陽普照,碧波藍天,極目望去,遠方海面上顯現出一道無限長的灰線。周方順驚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陸,同志們努力呀!

  好像燃料將盡的汽車又加滿了油,五個人向那乍隱乍現的嶄新希望奮力遊去。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那道灰線永遠都是那般遙遠,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反作用力,把他們向相反的方向拉扯推搡著。周方順明白了,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憑你把力氣用盡,也只能是退而不進、白費勁兒的。他趕緊招呼大夥,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隨潮漂流,以保存體能。待到下一次漲潮,再作努力。

  風乍起,吹皺萬頃海水。烏雲變戲法似的一會兒功夫就佈滿了天空,海鳥瞅瞅地叫著,慌慌亂亂地掠過海面,飛返歸巢。浪更大,潮更急,雖是八月天,人在海水裡也禁不住冷得打戰,看樣子,要來一場大雨哩。已經漂遊了十幾個小時了吧?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子。腸胃裡沒有一點食物,人餓得發慌。而最難忍受的,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覺大海如果不是鹹的,能一口氣把它喝個淨光。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個戰友仰面朝天,張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賜的甘露。雨滴終於劈劈叭叭降下來,落到嘴裡甜絲絲的,使人產生天無絕人之路的遐想……可惜,剛剛濕潤一下冒火的舌頭、喉嚨和乾裂的嘴唇,一陣強風吹來,頓時天開雲霧,旭日燦爛。他媽的,一場期盼的豪雨僅僅是驟開驟逝的浪花,露個臉便無影無蹤了。周方順苦笑著搖搖頭,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動的防水錶,恰是午後一點鐘。

  * * *

  日頭爬上頭頂,天已過午。昏昏沉沉的黃忠義看到前面出現了一個小島。長久地被包圍在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海水之中,猛然間發現一塊陸地,恰似在浩瀚的沙漠之中,無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種喜悅和興奮是難以用語言來訴說的。一種「終於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覺使他幹勁倍增,加大了動作,一下一下向小島撲騰而去。

  島的輪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灘、綠樹、房屋,和一條兇猛的狗。怎麼,還有碉堡?沙灘上的一排木樁上,竟吊著兩具屍體!再看,一根旗杆上,還飄揚著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媽的,是敵占島呀(後來才知,這是位於金門之東,臺灣所占的北碇島)。

  黃忠義沒有片刻猶疑,掉轉頭,向著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遊去。他的身後,是生,他拒絕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寧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記著徐艇長最後的囑託呢。還有,自打穿上軍服那天起,他就有個想法,到了戰場上,當不當什麼「英雄」沒關係,但咋也不能叫組成自己名字的那兩字——「忠」與「義」——倒著寫!

  游啊,遊啊,將近黃昏,小島終在眼中消失。手腳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肌肉骨骼裡邊的精力和體力也好像全部耗盡,他仰躺在海面上,連撥拉一下水的氣力也沒有了,這會兒,只剩下一個念頭,要是打哪漂來一半截木頭,能摟抱著喘口氣,該有多好。

  還真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漂過來。定睛瞅,是一堆亂草,上面趴著一公一母兩隻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餓極了沒有不能吃的東西,他毫不猶豫,將一對蜜意正濃的八爪「夫妻」活剝生吞。日後回憶,這大概是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美的食物了,可惜才兩隻,少了一點。

  * * *

  黃昏,太陽用它最後的光焰裝扮大海,無限絢麗,一片斑斕,掩飾著它的吝嗇和殘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個更陰冷更嚴酷的暗夜拋給那些遇難者們。倒是鷗鳥們富有同情心,在頭頂盤旋翱翔,有時,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側著小腦袋看著你,發出同情哀憐的悲鳴。

  風又起,浪又高,天邊那道狹長的灰線終至模糊、消失。周方順的心一下子收得緊緊的。過去,跟著蕭勁光司令員當警衛,在東北解放戰場上馳騁縱橫,不知打了多少惡仗、險仗,他從沒有驚惶失措過,因此,也就覺得,人只要心理堅強,沒有闖不過去的關隘。可這一次,大概真的會闖不過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憋氣,被圍在無根無際的大海之中,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窩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觸摸一直捨不得丟掉、帶在腰間的手槍,他媽的,與其叫海水嗆死憋死,不如自己一槍……

  遠遠地,傳來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間,他想到了四個戰友,想到了指導員的責任,便對剛才的想法感到內疚和荒唐。別忘了,你是這個集體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犧牲的準備,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後一個!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個名字,提醒大家儘量靠攏,千萬別叫風浪打散。他的政治工作依然簡短有力:堅持住啊。堅持就是勝利!

  * * *

  天光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尤志民確實堅持不住了。他本來就有嚴重的胃病,被陰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沒有吃一點東西,肚子裡像塞進去一隻刺猖,有千百根針在刺,在紮。他那一聲甚似一聲極其痛苦的呻吟,聽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遊靠過去,臉貼臉緊緊抱住形色枯槁、一陣陣發抖抽筋的尤志民,說:老尤,來,我們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葉小舟仰躺著,讓尤志民壓到自己身上,給他暖胃。一個浪頭打來,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個浪頭打來,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緊緊摟住尤志民,雙臂沒有鬆開,微弱的體溫,從一個軀體傳導至另一個軀體。經受了戰火生死考驗的戰友情兄弟愛,從一顆心傳導至另一顆心。狂濤怒浪應該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質的人,但它永遠不可能淹沒高尚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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