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七〇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嗆得昏迷嘔吐,才不得不聽任尤志民從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遊過來,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順、趙慶福又遊了過來……

  天完全黑了,風浪比剛才更大,相互離得並不遠,呼叫應答都聽得見,但就是看不到對方的身影,而且,無論怎樣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塊。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厲害!」幾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堅持住,我馬上游過去!」

  「老周,保密員那裡有我二百四十元錢,四十元交團費,二百元給我母親郵去,叫她不要傷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個戰友都在叫。

  一下子,連微小的呻吟也聽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濤的節奏單調分明的拍擊。

  四條漢子熱淚縱橫。

  二十六年之後,劉建廷老人回憶說:

  不論什麼時候,一想起175,最讓人動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獅人,身體瘦瘦的,個子高高的,籃球打得不錯。那時一個高中畢業生在部隊就是文化比較高的了,尤志民作為知識分子,在臨死的時刻,想到了母親,想到了組織,四十元錢還要交團費,這個精神今天看,仍然很偉大呀!四十元錢,今天能算什麼,現在大款有的是,萬元戶,幾十萬元戶,百萬元戶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四十元,那就是一個普通戰士的全部財產呀!事後,我們給尤志民的預備黨員轉了正,對他是個安慰吧。但這麼好的戰士,當時宣傳很不夠,我是指揮員,這個事疏忽了這麼多年,我有責任。175,幾十年了,沒個說法,我也有責任。福建石獅,我一直想去,見一見尤志民的母親,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始終不敢去。尤志民沒個說法,175沒個說法,我這個指揮員有什麼臉去見他母親呀……

  說到這裡,七十歲的老人雙手捂住眼睛,失聲啜泣。我的心,被一種凝重而樸直、蒼涼而熾熱、老邁而童真的感情所強撼。

  * * *

  月亮如昨,像燈,高懸天空。

  季德山冷得實在挺不住了,一下子喪失了信心,心一橫,擰開了救生衣的氣孔,身子一點點往下沉。又奮力沖出水面,仰起頭來,想最後看一看這值得留戀的世界。銀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蘊藏著什麼深奧或淺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趕緊擰住氣孔,繼續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齒打戰,手腳抽搐,一個浪頭打來,就喝幾口海水,哼叫一聲。他對前來幫助他的趙慶福說:你甭管我,自己遊吧,我怕是不行了。

  趙慶福說: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嗆一口水,吃力地說:月,月亮。趙慶福便不再說話,把兩個人救生衣的帶子結在一起,以免被海水沖散,一手抱住他,另一隻手劃水。

  李茂勤也不再說「不行了」,規規矩矩跟著趙慶福遊。

  周方順也進入了半昏迷狀態。一個浪頭撲來,嗆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浪頭一過去,頭一歪,又開始昏睡。就這麼睡著、醒著,醒著、睡著,恍傷中感覺一直在扯著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趙慶福,向月亮遊!

  人,存在於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不能沒有希望。一位詩人寫道:希望/是寒冬裡的報春梅/是支撐大廈的柱和梁/是荒漠裡的一眼井/是海燕搏擊風雲的鋼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對於幾個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三十幾個小時的落難者來說,希望,沒有一點詩情畫意,就是那個與往日一般無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幾個人都說,那天晚上如果是個無月天可就壞了,八成要絕望,怎樣也堅持不到最後了。

  看到了月亮,心裡就有安慰,有個盼頭,就好像離祖國、大陸、家鄉、領導和同志們不太遠了。

  * * *

  浪,像一條長長的木板,橫拍過來,又一次把周方順打醒。他猛地睜開眼睛,好像看見有白色的東西在前面晃動,揉揉眼珠使勁看,沒錯,是一頂白色篷帆正從一片聖潔溫柔的月光中緩緩搖來!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氣呼叫:漁船!漁船!

  那船毫無反應,卻椿桅稍側,後舵微轉,在他眼前劃一個半圓,像一陣風,從天空和大海的兩個月亮中間駛出去,走進一片黑暗。

  還好,後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飄然而至。周方順掏出手槍連打4發,以期船上漁民能夠發現。准想,那船卻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開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氣死。

  再看,後面還跟著一條呢。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因為,環顧四周,顯然看不到第四條船的蹤影。

  周方順不再喊也不再開槍,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陣猛遊,靠近漁船,抓住了船尾拖帶舢板的繩纜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沒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聽砰的一聲,手中的繩索斷了。也難怪,這裡漁民經常受到敵艦敵特的騷擾,怕爬上來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繩索一刀斬斷。

  周方順抓住斷繩的手沒有鬆開,一把一挪靠近了後面拖帶的小舢板,攀住船幫,使盡吃奶的力氣終於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裡,呼呼喘著粗氣動彈不得。大船又靠過來,下來一人,矮小、粗壯,俯視著他,用福建方言發問。他聽不懂,用普通話解釋,對方又聽不懂。周方順真怕這條魯莽的漢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重新丟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點點掙扎反抗的能力也沒有啦。終於,那人低頭看到他軍服上帶有「八一」軍徽的鈕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周方順會意地點點頭,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確信,自己已經脫險。

  周方順引導,漁船在海面上來回搜尋,季德山,趙慶福相繼被撈救上來。最後發現了已經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為是敵人來抓他,撲打著海水拒絕上船,嘴裡還不斷喊:放開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順緊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來吧,我們來救你啦!才順從上船。

  大概也是這個時辰,黃忠義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陸漁船救起。

  * * *

  朝陽,給人間降生下一個新的黎明。歷盡艱險、殘破不全的175,返航歸來。藍藍的料羅灣,不得不臣伏於「海鷹」腳下。「海鷹」在征服大自然過程中所昂揚煥發出來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還更深刻地證明著這個國家不會動搖的歷史意志。

  7

  在南京張逸民老人處瞭解到175艇輪機長李茂勤的確切住址,我沒有任何遲疑,立即北上。於是,在美麗的濱海城市青島見到了當年差一點就當了烈士、現任市外貿機械設備公司副經理的李茂勤老人。

  微胖、鼻樑上架一副方框眼鏡的老人儼然一副「老闆」派頭。顯然,他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突然光臨很感驚訝,175,在他的記憶中已是一段相當久遠的往事了,現在,居然還有我這麼一個人惦記這樁事,為此專門來拜訪他,他笑出了一臉的不解和勉強。他說:六十年代,我還到學校、工廠去亂吹一吹,可能有一些教育意義,這些年,沒有人再講這段了,我也不願嘮叨這段事,在單位從來不講,回家同老伴、孩子們也不講,再講這些事沒有意思啦。

  輪到我困惑不解了: 1958年8月24日、25日兩天,明明是他平凡一生中刻骨銘心的高潮,但他卻希望將這一段生與死的激烈角逐深埋心底,悄然淡去。而且,許多被採訪的老人也都極不情願談及1958年,為什麼?

  我不得不發表鴻論、大侃高調,向老人闡述了回顧這段舊事,並把它寫出來對於以史為鑒、和平統一祖國的重要性和偉大意義。

  老人的笑終於不再拒絕和具有排斥性,但他提出了一個要求,請單位政工科一名同志參加旁聽,理由:這次採訪不應是我倆之間的私事,而應是由組織出面安排的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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