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六八


  第二天,不知哪傳出的消息,說175負傷後,可能叫美國兵艦拖走了。
  我們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員來看望我們,他安慰我
  們說:大家不要著急,照常噸飯,要相信我們自己的同志和部隊。
  事實證明,彭司令員說得對,175是好樣的,是咱海軍的驕傲。

  張逸民曾是海軍的驕傲。顯赫的戰功為他鋪設了一架步步登高的雲梯,數年間,他的職務由團而師而軍,四十出點頭便榮升至基地司令員。但是,他大概也擺脫不了古來戰將「操戈勝於野,放言毀於朝」的劫數,多少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卻沒能過得了「史無前例」的大風大浪這一關。他非常悲哀地成為「運動」的殉葬品。他沒覺得太傷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問題」已所剩無幾的一紙結論發下來,此生該幹的最後一件大事便是舉家往幹休所裡搬遷了。

  張逸民老人說: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幫」有什麼瓜葛?什麼也沒有。我一擁護毛主席、共產黨,二不亂搞男女關係,三不貪污受賄,想想犧牲的戰友,心裡也就坦然了。那些年,我總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一旦解脫,還回魚雷艇,幹艇長,我的身體棒啊,六十歲上艇,我也敢同年輕小夥賽一賽!

  陸其明老人說: 張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誰都想利用他,這就使他「偏航」「擱淺」帶有某種必然性。那時,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說:我認了。我說,你打「洞庭」號的勇氣哪去了?以後,不管見到哪一級首長,我都為他鳴不平,說海上指揮打仗,功勞大要數張逸民。不講歷史唯物主義,還叫什麼共產黨人!我這人愛打抱不平,有那麼一點當記者的良心公正吧。張這個人確實可惜了,沒有「文革」,本可以為海軍作更多貢獻。

  劉建廷老人說:張逸民,這個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豬怕壯,文化革命整個都錯了,否則,不是屁事都沒得嘛?但我堅信一條,天安門城樓的第一面五星紅旗是毛澤東升起來的,這個變不了吧?魚雷艇隊的歷史也是變不了的。

  6

  六十年代,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了故事片《海鷹》 ,將「八·二四」海戰和175艇搬上了銀幕,王心剛與王曉棠的精彩表演珠聯璧合,轟動一時。從此,我和我的同齡人的腦海之中,英雄的「海鷹」便成了海軍的固定形象,那輕巧威風的魚雷艇也不知讓多少孩子著迷神往,以至於日後當17歲的我穿上空軍地勤士兵服時,心中依然快快不樂:你為什麼就沒有福氣成為一名駕駛魚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顆插上了美麗翅膀的理想。

  後來,當自我感覺已經成熟的時候,我終於明白,銀幕,是用花朵編織的故事,真實,是蘸著鮮血寫就的故事,如果你還沒有被海水灌飽肚皮的思想準備,千萬先不要奢望去做什麼銀幕之外的「海鷹」。

  * * *

  175是在掉頭撤返的瞬間,被敵炮擊中的,從艇首打到艇尾,共11個洞。左主機當即起火,右主機還能轉動。

  耳機裡傳來張逸民的聲聲呼叫:175,你在哪裡,請回答!

  艇長徐鳳鳴對著送話器報告:我機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們先撤!

  說完,耳機裡沒了聲響。艇首在下沉,電信室也進了水,蓄電池被海水浸泡,電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陰下臉來,海水變得彌蒙渾濁。700米開外,碩大的「中海」也在那裡歪斜著,艦橋上竄起數丈高的煙柱。敵人的幾艘護衛艇仍在盲目亂射,一串串曳光彈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飛竄。

  像給一個危重病人進行搶救,幾個水手仍在繼續沒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服、棉紗、 木頭堵塞彈洞;提著滅火器滅火;檢修儀錶機械……輪機長李茂勤把4個煙霧筒打著,以擾亂敵人的視線,爭取與生命同等金貴的時間。

  忽然,敵人一艘小型炮艦開過來,影影綽綽的艦體愈來愈清晰,轟轟隆隆的馬達聲滾過海面,擠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卻因故障無法擊發的發射管,候地,端起衝鋒槍,怒視著那個突突而來的黑影。又有幾支衝鋒槍和手槍平舉起來,準備做一場刺刀與大炮相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鬥。

  找太平斧來,劈艇沉船!平時愛艇如命的徐鳳鳴下達命令。作為軍人,他恪守「寧作鞍下死,不為馬上囚」的古訓。

  也可能沒有看清他們,也可能不認為他們還是一個值得攻擊的目標,敵艦繞了一個彎,回去了。

  都放下槍才發現,前艙已灌滿了水,右主機也已停轉,海水一波接一波漫過前甲板,湧進駕駛台,艇尾在一點一點向上翹起。

  於事無補的搶修自動停止,誰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擁擠在尚可立足的後甲板上,無語,悲哀痛苦地感覺著朝夕相處的夥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騎兵在茫茫戈壁上看傷重的坐騎靜悄悄地死去。

  徐鳳鳴走到桅杆前,緩緩降下仍在飄動的五星紅旗,人們的右手齊刷刷舉起,眼眶,再也無法關閉一種難捨難分的情感,熱淚,在男子漢的臉頰上滾淌。

  指導員周方順不忘職責,最後一次作簡短的政治動員:都穿好救生衣,下水後,向月亮方向遊,那兒就是祖國大陸。大家要發揚階級友愛精神,不要分開,我們一定要遊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漸漸加快。漆在駕駛台外側白色的「175」已經深入水下。但無人挪動,像偎依著即將天各一方的戀人,不願意相信,這就是最後的訣別。幾秒鐘之內,海水漫過雙踝、膝蓋和腰胸,蠻橫地強迫人艇脫離。一個浪頭撲來,所有艇員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節省體力,向月亮方向遊!周方順再次提醒大家。

  橢圓形的月亮像一盞燈,明晃晃地懸掛中天,指示著大陸、家鄉,引導著滔滔長路、茫茫歸途。看到她,雙腳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堅實和自信。

  * * *

  一次漂亮的勝仗,並沒有給指揮所和基地帶來預期的歡樂。175,你在哪裡?彎鐮一樣的?切割著所有人的心脾。

  三艘高速炮艇冒險闖入戰區。敵艦還在亂打炮。不能開燈,不能打信號彈,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睜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濤上尋。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張逸民徹夜難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煙,默默地仰視天空,似乎那輪高懸的光環之中隱含著全部的答案。

  * * *

  清幽的月光鋪滿大海。開始,大家還能夠互相望見,你喊一聲「喂,怎麼樣?」他答一句「哎,很好」。誰想正游在了金門到臺灣的航道上,兩艘小山一樣的敵艦從他們隊形中間轟轟闖過,待艦尾噴湧的黑浪平復,隊形已被沖散,開始了三三兩兩的漂遊。

  * * *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親身體驗。一個人站在甲板上,憑欄眺望,海天四維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錮在一個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間,無頭無尾,無始無終,遠離人寞,與世絕緣。身後,螺旋槳攪起的濁浪高潮迭起,翻騰洶猛。迎面,強勁的海風吹得你站立不穩,兩手下意識地抓緊欄杆,生怕「一失足為千古恨」。我並不是一個畏懦的膽小鬼,但假設此刻被拋進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應付那無限大的黑暗和曠古蠻荒般的死靜,如何在重重包圍著的海浪中掙扎求生。不由又想到,175的漢子們在夜海上漂遊的滋味,想到他們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仍在作最後的努力最大的掙扎,沒有氣餒和退縮,一息尚存,奮爭到底。這實在是與從小就讀到的爬雪山過草地故事同等的壯舉。這裡面自然也該有著某種屬￿「精神」的東西:人與生俱來的強烈的求生欲;我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氣概;這個古老的民族在謀求統一的歷史進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堅忍頑強和韌性。哪一種說法更為準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與大自然相比,確實過於渺小,但人之為人,又確有比大自然更高偉更雄闊的一面。

  * * *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燈」沒有了,只能憑著感覺和記憶,朝著月亮剛剛濺落的方向遊。軟綿綿的海蟄會突然來襲,趴在腿上咬你一口,過電一樣刺疼刺疼的。蝦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時,會用他們鋒利的螯,挑釁性地鉗你一下。小魚好奇地追逐它們從未見過的「天外來客」,放肆大膽地在救生衣裡面滑溜溜地鑽出鑽進。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們推到了料羅灣外海的漁場上,這樣,離大陸可就更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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