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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讓我看看你。”她說,爬下來走到路上。她用冰冷的手指觸摸崔斯坦頦下柔軟的部分,他不得不把頭抬高。他的茶色眼睛凝視老太婆年老的綠眼睛。“你看起來夠誠實。”她說,“你可以叫我施美樂夫人。我在前往石牆鎮的路上,要去參加市集。我在想,我會歡迎一個男孩替我的小花攤工作。你知道的,我賣玻璃花,那可是你見過最漂亮的東西啦。你來當市集夥計應該很不錯,我們可以替你那只手戴上手套,就不會嚇到客人了。你覺得怎麼樣?”

  崔斯坦思索了一下,說聲“對不起”,便回去跟伊凡妮商量。他們一起走回老太婆那裡。

  “午安,”星星說,“我們討論了你的提議,我們認為……”

  “怎麼樣?”施美樂夫人問道,眼睛緊盯著崔斯坦。“別只是像蠢貨一樣站在那裡!說話!說話!說話!”

  “我沒有意願在市集上替你工作,”崔斯坦說,“因為我自己也有事要在那裡解決。不過,如果你可以載我們一程,我跟同伴會很樂意付旅費給你。”

  施美樂夫人搖了搖頭。“那對我一點也沒用。我能收集自己需要的柴火,你只會增加我那兩頭騾子‘不貞’和‘絕望’的負擔。我不載客的。”她爬回篷車的駕駛座。

  “但是,”崔斯坦說,“我會付錢給你。”

  醜老太婆輕蔑地咯咯笑。“沒有東西能讓我載你一程。哪,你要是不幫我在石牆鎮的市集上工作,就快點滾吧。”

  崔斯坦摸到短外衣的扣洞,感到那東西精緻而冰涼,就像他在整個旅途中感受到的一樣。他抽了出來,用食指和拇指捏著舉到老太婆面前。“你說,你賣玻璃花,”他說,“那你對這個有沒有興趣?”

  那是一株用綠玻璃和白玻璃做成的雪花蓮,樣式很精巧,彷佛那天清晨剛從草原上摘下,上頭還掛著露珠。老太婆細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檢查它的綠葉和勻稱的白花瓣,發出尖銳的驚呼,聽起來像是鳥兒被捕獲時,極度痛苦的鳴叫。“你從哪里弄來的?”她叫道,“給我!馬上就給我!”

  崔斯坦合攏手指,蓋住雪花蓮不讓老太婆看,又往後退了幾步。“嗯,”他大聲說,“我剛剛想起來,我非常愛惜這株花,這是我父親在我開始旅行時送的禮物。我想無論在私人或家族的意義上,它都非常重要。無可否認,不管在哪一方面,它都給我帶來好運。也許我最好留著這株花,我跟我的夥伴可以步行去石牆鎮。”

  施美樂夫人似乎在掙扎,究竟要威脅恐嚇還是誘哄拐騙,不同的情緒赤裸裸地在她臉上交替出現,她似乎險些無法控制。然後她雙手環抱住自己,用沙啞自製的語氣說道:“好吧,好吧。不要這麼急躁。我確信我們一定能達成交易。”

  “喔,”崔斯坦說,“我倒挺懷疑的。想引起我的興趣,這個交易就要非常完善,需要確切的安全通行保證,這類保證條款必須確保你的態度和行為,會一直對我和我的夥伴寬厚和善。”

  “讓我再看雪花蓮一眼。”老太婆懇求。

  那只五彩繽紛的鳥兒,一腳系著銀鎖煉,振翅飛到篷車敞開著的門口,朝下注視著下頭的談判過程。

  “可憐的東西,”伊凡妮說,“用鏈子拴成那樣。你為什麼不放它自由呢?”

  但老太婆沒回答她,或者像崔斯坦所想的,故意不理她。老太婆對崔斯坦說:“我會把你載到石牆鎮,我也以我的榮譽和我真正的名字發誓,我在旅途上不會有傷害你的舉動。”

  “也不能由於怠惰或間接的行為,對我或我的夥伴造成傷害。”

  “如你所願。”

  崔斯坦想了一會兒。他實在不相信這個老太婆。“我希望你能發誓,我們會以目前的模樣、狀況、型態抵達石牆鎮,而你會提供我們一路上的膳宿。”

  老太婆嘖嘖出聲,然後點點頭。她再次費勁地爬下篷車,大聲清嗓子,把一口痰吐在地面上。她指著那灘啐出的唾沫。“現在該你了。”她說。崔斯坦在旁邊也啐了一口。她用腳把那兩灘唾沫抹成一片,混合起來。“哪,”她說,“契約就是契約。把花給我吧。”

  她臉上的貪婪和渴望如此明顯,崔斯坦此時可以肯定,他原本可以達成更好的交易,但他還是把父親的花交給老太婆。老太婆從他手上拿到花,便咧嘴笑起來,露出缺牙。“哎呀,真想不到這就是大約二十年前,那可惡的孩子給出去的上等貨。哪,年輕人,告訴我。”她用上了年紀的銳利雙眼朝上看著崔斯坦,問道,“你知道你一直戴在扣洞裡的是怎麼樣的東西嗎?”

  “是一株花。一株玻璃花。”

  老太婆突然放聲大笑,崔斯坦還以為她窒息了。“這是遭到凍結的魔法,”她說,“是一種力量。像這種東西,會用的人可以表演出不可思議的奇跡。看好了。”她把雪花蓮高舉過頭,再慢慢放下,拂過崔斯坦的前額。

  僅在心跳的瞬間,他覺得極為怪異,彷佛濃黑的糖蜜取代了血液,流經血管;世界的形狀改變了。每一樣東西都變得巨大而高聳。老太婆現在似乎成了女巨人,他的視線模糊又淩亂。

  兩隻巨大的手伸下來,輕柔將他抱起。“這可不是最大的篷車嗎?”施美樂夫人說道,聲音低沉而緩慢,像隆隆作響的液體。“我要確實遵守誓言,因為你不會受到傷害,我也會在你前往石牆鎮的路上提供膳宿。”然後她把這只睡鼠扔進圍裙的口袋裡,艱難地爬回篷車上。

  “那你打算怎麼對付我?”伊凡妮問道,不過老太婆不回答,她倒也不怎麼驚訝。她跟著老太婆進入陰暗的篷車。裡頭只有一個房間;一個皮革和松木製成的巨大陳列櫃靠在一面牆邊,櫃子上有數以百計的小格子,其中一個格子裡鋪滿了柔軟的蒲公英種子冠毛,老太婆把雪花蓮插在裡頭。另一面牆邊靠著一張小床,上方有一扇窗戶和一個大碗櫥。

  施美樂夫人俯身從床底下放雜物的地方,拉出一個木籠,把瞇著眼的睡鼠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到籠子裡。然後她從一個木頭碗中抓了一把堅果、乾果仁和種子放進籠裡,把籠子掛在篷車中央的鏈子上。

  “好啦,”她說,“提供膳宿。”

  伊凡妮坐在老太婆床上的位子,好奇地看著這一切。“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她客氣地問道,“從手邊的證據歸結起來:也就是說,你不看我,或是你的眼睛忽略了我。你不對我說一句話,也沒有像把我的夥伴變成小動物那樣對待我。你是根本看不到我也聽不見我,是嗎?”

  女巫沒回答。她走上駕駛座,坐下來拿起韁繩。異國鳥兒飛到她身旁,奇妙地啁啾叫了一聲。

  “我當然是一字不改地信守諾言啦!”老太婆像是回答似地說道,“到了市集的牧草地,他就會變回來,也會在到達石牆鎮以前恢復原本的樣貌。而且等我把他變回來,我也會把你再變成人形,因為我還是得找一個比你這傻丫頭更好的僕人。我沒辦法在整個旅程中忍受他在這裡礙手礙腳,多管閒事、窺探別人又問東問西的。而且我已經遵守契約喂他了,可不只是堅果跟種子而已哩。”她緊緊抱住自己,前後搖來搖去。“哦,你早上要很早起來,比我還早起。我真的相信那土包子的花比多年前你丟掉的那株還好呢。”

  她咂了咂舌,搖動韁繩,兩匹騾子便從容走上森林小徑。

  女巫駕車的時候,伊凡妮便在她發黴的床上休息。篷車喀噠喀噠,東倒西歪穿越森林。車子停下來,她便醒來起身。女巫睡覺時,伊凡妮就坐在篷車頂上仰望繁星。有時女巫的鳥兒會陪著她坐,她會寵愛它、溺愛照料它,因為有什麼能確認她的存在總是好事。但女巫在附近時,鳥兒就會完全忽視她。

  伊凡妮也關心那只睡鼠,它幾乎都在熟睡,頭蜷縮在腳爪間。當女巫出去收集柴火或取水,伊凡妮就會打開籠子撫摸它,跟它說話。儘管不知道睡鼠還有沒有崔斯坦的意識,但她有好幾次還是唱歌給它聽。睡鼠用溫和困倦的眼睛盯著她瞧,像黑墨水滴似地,它的毛皮比羽絨還要柔軟。

  她的髖關節不痛了;既然她不用每天走路,腳也沒有那麼痛了。她知道自己會永遠跛腳,因為儘管崔斯坦已經盡了力,但他畢竟不是外科醫生,無法修復折斷的骨頭。瑪歌也是這麼說的。

  他們偶爾遇到其他人的時候,星星就盡可能躲起來。不過,她很快就知道,即使有人在女巫的聽力範圍內跟她說話,例如曾經有個伐木工人指著她,向施美樂夫人詢問她的事,女巫似乎也無法察覺伊凡妮的存在,甚至聽不見與她存在有關的事。

  於是女巫的篷車嘎嘎作響地震動著女巫、鳥兒、睡鼠和流星的骨骼,好幾個星期就這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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