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37)_尼爾·蓋曼

三七

　　“這可說不準，”他說，“呼叫那些不存在的人，總好過因為我沒出聲而讓在那裡的人沒發現我們。”

　　伊凡妮一聲不吭。

　　“我一直在想。”崔斯坦說，“我想的是，等我們把我要做的事做完──也就是把你帶回石牆鎮送給維多利亞·佛瑞斯特，也許我們可以去做你要做的事。”

　　“我要做什麼？”

　　“噢，你想要回去，不是嗎？回到天空上，在夜空中再次閃爍。我們可以把這事解決了。”

　　她仰起臉看崔斯坦，搖了搖頭。“沒這種事，”她解釋道，“星星殞落後，不會再回到天空的。”

　　“你可以首開先例啊，”他說，“你一定要相信。否則絕對不會發生的。”

　　“就是絕對不會發生。”她告訴崔斯坦，“就像明明空無一人，你卻在這麼高的地方呼救，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一樣。這跟我相不相信沒有關係，只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你的手還好吧？”

　　他聳了聳肩膀。“就是痛。你的腿還好嗎？”

　　“痛，”她說，“不過沒以前那麼痛了。”

　　“喂！”他們上頭遠方傳來一個聲音。“喂！下麵的！有什麼人需要幫助嗎？”一艘小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船帆吹得鼓鼓的，一張留著大八字鬍的紅潤臉龐從船邊往下看著他們。“小夥子，剛剛是你在跳來跳去嗎？”

　　“是我，”崔斯坦說，“我想我們真的需要幫忙，是的。”

　　“好啊，”這個人說，“那麼就準備好抓住梯子吧。”

　　“很遺憾，我朋友的腳斷了，”他叫道，“我的手也受傷了。我想我們都沒辦法爬梯子。”

　　“這不成問題。我們可以拉你們上來。”男人一面說，一面從船邊扔下長長的繩梯。崔斯坦用沒受傷的手，在伊凡妮往上爬的時候穩穩抓住繩梯，跟在她後頭爬了上去。崔斯坦和伊凡妮笨拙地掛在繩梯底端時，那張臉從船邊消失了。

　　風吹動飛船，使得拉著崔斯坦和伊凡妮的繩梯慢慢在空中轉圈。

　　“現在，用力拉！”好幾個聲音齊聲大喊，崔斯坦感覺到自己被往上拉了好幾呎。“拉！拉！拉！”每喊一次，都是把他們拉得更高的信號。他們剛才坐的雲朵已經不在他們腳下了，崔斯坦猜測他們跟那朵雲之間必定有一哩以上的落差。他緊緊抓著繩子，用燒傷的那只手的手肘勾住繩梯。

　　上面又猛拉了一下，伊凡妮跟飛船柵欄的頂端一樣高了。有個人將她小心抱起，放到甲板上。崔斯坦自己費勁地翻過柵欄，滾落在橡木甲板上。

　　臉色紅潤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歡迎登船，”他說，“這是自由船‘珀迪塔’號，獵捕閃電遠征隊的隊友。約哈尼斯·艾柏瑞克船長聽候您的差遣。”他從胸腔深處發出咳嗽聲。崔斯坦還來不及回話，這位船長便注意到崔斯坦的左手，大聲叫道：“瑪歌！瑪歌！你真該死，跑哪兒去啦？到這裡來！乘客需要照護。哪，小夥子，瑪歌會照料你的手。我們在六響鐘的時候吃飯。你跟我坐同一桌。”

　　不一會兒，一個有著爆炸似的滿頭亂髮、發色像胡蘿蔔一樣紅，看起來很神經質的女人“瑪歌”護送他到甲板下的船身，在他手上塗一層厚厚的綠色藥膏，讓他的手冷卻下來，減輕疼痛。然後他被領進食堂，那是一間緊鄰廚房的小飯廳（他很開心地發現這兒就跟他看過的海上故事一樣，也稱為“船上廚房”）。

　　崔斯坦真的跟船長同桌進餐，不過事實上食堂裡也沒別的桌子。除了船長和瑪歌外，還有五個船員。這一群各有特色的人，似乎心甘情願地讓艾柏瑞克船長負責講所有的話，而他也講了，一手拿著麥酒瓶壺，另一手則輪流握住樹樁似的煙斗、把食物送進嘴裡。

　　食物是用蔬菜、豆類、大麥煮成的濃湯，崔斯坦不但吃得很飽，也很滿足。他們喝的是崔斯坦所嘗過最乾淨冷冽的水。

　　船長沒問他們為何會高高在雲端，他們也不主動提供答案。崔斯坦得到的鋪位在大副奧迪尼斯旁邊，他是個安靜的紳士，胳膊粗壯，口吃很嚴重。伊凡妮睡在瑪歌的船艙裡，瑪歌則搬到吊床上睡。

　　崔斯坦在接下來穿越精靈仙境的旅程中，經常回想起在“珀迪塔”上度過的日子，認為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船員讓他幫忙操帆，甚至經常給他掌舵的機會。有時船駛在巨大如山的黑暗暴風雲之上，船員會用小銅箱捕捉閃電。雨和風清洗了船上的甲板，當雨水流下他的臉，或是他用沒有受傷的手抓牢扶手繩，免得在暴風雨中滾到船舷外時，他經常會發覺自己輕鬆地笑著。

　　瑪歌比伊凡妮高一點、瘦一點，把自己的幾件衣服借給她；星星自在地穿著，很高興每天都能穿新衣服。儘管斷了一條腿，她常常爬到船頭的飾像上去，坐著看腳下的地面。

　　※

　　“你的手怎麼樣了？”船長問道。

　　“好很多了，謝謝您。”崔斯坦說。他的皮膚發亮結疤，手指頭也還沒有什麼感覺。但瑪歌的藥膏已經消除大部分的疼痛，痊癒的過程不知加快了多少。他坐在甲板上往外看，兩條腿懸蕩在船邊。

　　“我們會在一個星期後靠岸停泊，好儲備糧食，載一點貨物。”船長說，“也許我們最好讓你們在那邊下船。”

　　“哦，謝謝您。”崔斯坦說。

　　“你們會離石牆鎮近一點，儘管還有十周左右的旅程，說不定更久。但瑪歌說她差不多讓你朋友的腿復原了。很快就又能承載她的重量了。”

　　他們並肩坐著。船長噗噗噴著煙斗；他的衣服上罩著一層細炭灰。不抽煙鬥的時候，他就咬著柄，或是用尖銳的金屬工具挖煙斗，要不就是填進新的煙草。

　　“你知道，”船長凝望著地平線說道，“我們會發現你們並不完全是偶然。嗯，我們發現你們是偶然沒錯，但說老實話，我也在留心你。不只是我，還有這附近的幾個人。”

　　“為什麼？”崔斯坦說，“你們怎麼會知道我的事？”

　　船長在凝結了霧氣的光亮木板上，用手指畫個形狀做為回答。

　　“看起來像個城堡。”崔斯坦說。

　　船長對他使了個眼色。“不要說太大聲，”他說，“即使這裡這麼高也一樣。就想成是夥伴關係吧。”

　　崔斯坦凝視著他。“您認識一個矮小多毛的男人嗎？戴著帽子，背著一大包多得要命的貨物？”

　　船長在船舷邊輕敲煙斗。他的手動了一下，便抹去剛剛畫的城堡。“欸。而且在這個夥伴關係裡，他也不是唯一關心你返回石牆鎮的成員。這倒提醒了我，你應該告訴那位年輕小姐，如果她不打算讓人發現她真正的身分，最好試著不時給人她吃點什麼東西的印象，吃什麼都好。”

　　“我從來沒在您面前提過石牆鎮，”崔斯坦說，“當您問我們從哪裡來的時候，我說‘從後面來的’，而當您問我們要到哪裡去，我說‘到前頭去’。”

　　“好孩子，”船長說道，“一點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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