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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你看我們,”崔斯坦說,“真是天生一對。你的腿斷了,我的手受傷了。”

  “給我看你的手。”

  他把手從冰涼的雲層裡抽出來;他的手紅通通的,手心手背上被火舌舐過的每一寸肌膚都長滿水泡。

  “痛嗎?”伊凡妮問道。

  “痛,”他說,“滿痛的,真的。”

  “很好。”伊凡妮說。

  “如果我的手沒燒傷,你現在可能已經死了。”他指出。伊凡妮尷尬地低下頭,顯得很慚愧。“你知道的,”他換了個話題,補充道,“我把我的袋子留在那個瘋女人的旅館裡了。除了我們站著穿的衣服,什麼也沒有了。”

  “坐著。”星星糾正他。

  “我們沒有食物、沒有水,離地面大約半哩又下不去,也不能控制雲前進的方向。而且我倆都受傷了。我還漏了什麼沒說嗎?”

  “你忘了雲會一點一點消散,最後全都不見。”伊凡妮說,“雲就是這樣。我看得多了。我可經不起再摔一次。”

  崔斯坦聳了聳肩。“噢,”他說,“那我們大概註定要死的。不過趁著我們高高在這上面,也可以好好四處看一看。”

  他協助伊凡妮站起來,兩人笨拙地在雲端蹣跚了幾步。伊凡妮又坐了下來。“這樣沒用,”她對崔斯坦說道,“你去逛逛吧。我在這裡等你。”

  “你保證?”他問道,“這次不會逃跑了?”

  “我發誓。以我母親月亮之名起誓,”伊凡妮哀傷地說,“你救了我的命。”

  聽她這麼說,崔斯坦總算放心了。

  ※

  現在她的頭髮幾乎全灰了,臉頰松垂,喉嚨、眼睛、嘴角都有了皺紋。儘管她的裙子是鮮豔而引人注目的猩紅色,她卻面無血色。她的衣裳在肩膀處撕裂,下頭露出一道很深的傷痕,皺巴巴的十分恐怖。她駕著黑色馬車穿過荒原,風拍著她的頭髮打到臉頰。四匹公馬經常絆倒,大量汗水從體側滴落,帶血的泡沫從嘴唇滴下。然而它們的蹄子還是持續敲打,穿越泥濘的路面,不毛的荒原上什麼也沒生長。

  這個魔法女王,就是最老的莉莉姆,在銅綠色岩石尖塔旁勒馬停下,尖塔像針似地在荒原濕軟的泥土上突起。然後,像任何經歷過第一個(甚至第二個)青春期的婦人一樣,她慢吞吞爬下駕駛座,走到濕地上。

  她繞過車廂,打開車門。她的匕首還像她下手時一樣,插在死去的獨角獸冰冷的眼窩裡。女巫費勁地爬進車廂,拉開獨角獸的嘴。它的屍體已經開始僵硬,要把下顎拉開非常困難。女巫用力咬舌頭直到出血,疼痛像銳利的金屬劃過口中。她把血在嘴裡漱了漱,讓血跟唾液充分混合(她感覺得到有好幾顆前牙開始鬆動了),吐在死獨角獸斑駁的舌頭上。血漬染上了她的嘴唇和下巴。她咕噥了幾個不該記錄在這裡的字,再次把獨角獸的嘴巴推合起來。“滾出馬車吧。”她對死去的野獸說道。

  獨角獸僵直笨拙地抬起頭來。然後動了動四肢,像新生的小馬或幼鹿剛學走路一樣,抽搐著用力靠四隻腿站起來。它半爬半摔跌出馬車門,落在泥地上,站了起來。它剛才側躺在馬車裡,左半身因血液和體液而腫脹變色。死去的獨角獸只剩一隻眼睛,蹣跚地朝綠色岩石尖塔走去,抵達石塔基座的一個低窪,前腿跪了下來,拙劣地模仿祈禱者的動作。

  魔法女王靠過來,從野獸的眼窩裡拔出自己的刀子。她沿著野獸的喉嚨割開,血液非常緩慢地從切口中滲出。她回到馬車上,取回大切肉刀,開始劈砍獨角獸的脖子,直到頭頸跟身體分開為止。切下來的頭部掉進岩石的凹陷處,深紅色的鹹腥血液積成了小池塘。

  她抓著獨角獸的角,把頭放在身體旁邊,就放在岩石上;隨即用嚴厲的灰眼睛朝著剛做好的紅色池塘裡看。兩張臉孔從池塘裡向外張望;那兩個女人的年紀遠比她現在要老得多。

  “她在哪裡?”第一張臉孔不耐煩地問道,“你是怎麼處置她的?”

  “看看你!”第二個莉莉姆說,“你拿了我們存下的最後一點青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親自從星星的胸膛裡扯下來的。儘管她尖叫著扭動身體,我還是堅持進行下去。從你的容貌看來,你已經把大部分的青春都浪費掉了。”

  “我已經很接近她了,”女巫對池塘裡的妹妹們說,“但是有一隻獨角獸保護她。現在我拿到獨角獸的頭了,我會隨身帶回來,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新鮮的獨角獸角可以磨成粉來施術了。”

  “讓獨角獸角下地獄去吧,”她最小的妹妹說道,“那星星怎麼樣了?”

  “我找不到她。簡直就像她已經不再置身精靈仙境了。”

  一陣沉默。

  “不,”有個妹妹開了口,“她還在精靈仙境。但她要去石牆鎮的市集,那裡太靠近石牆另一邊的世界了。她一旦進入那個世界,我們就要失去她了。”

  她們都知道,只要星星穿過石牆,進入萬事如實的世界,轉眼間就會變成從天空中掉下來的含金屬岩石,表面坑坑窪窪,冰冷又沒有生命,對她們不再有用。

  “那麼我應該去迪格瑞壕溝等著。凡是要去石牆鎮的人,都一定會經過那條路。”

  兩個老太婆的倒影不以為然地從池塘裡往外瞧。魔法女王用舌頭把牙齒舔了一圈(上面那顆到黃昏就會掉落,她想著,搖得那麼厲害),朝血池裡一啐。漣漪擴散開來,抹去了所有莉莉姆的痕跡;現在池塘只映照出荒原的天空,還有高掛在上頭的黯淡白雲。

  她將獨角獸的無頭屍體一踢,屍身朝側邊倒下。她拾起獨角獸的頭,帶上駕駛座。她把頭放在身邊,抓起韁繩抽打焦躁的馬匹,馬匹疲倦地小跑起來。

  ※

  崔斯坦坐在雲的頂端,想著他貪婪讀過的那些一便士小說,為何裡面沒有一個英雄會肚子餓。他的胃餓得隆隆響,而且手痛得要命。

  (在他們的世界裡,冒險都好得很,)他想著,(但還有很多日常飲食和免於受苦的事沒說哩。)

  儘管如此,他還活著,風在他的發間,雲朵像全速前進的西班牙大帆船,飛快掠過天空。從高處往下探看這個世界,他從來不曾像此刻一樣感到如此生氣勃勃。在這片天空和這個世界裡,有他從沒看過、感受過或瞭解過的“蒼穹”和“當下”。

  就某些方面而言,他知道自己離難題很遠,就像他高高遠離世界一樣。手上的疼痛離他非常遙遠。他想著自己的行動和冒險,還有眼前的旅程,對他來說這整件事突然變得無關緊要又輕而易舉。他站在雲頂盡可能高聲喊了好幾次“哈囉!”。他甚至把短上衣拿在手上揮舞,邊揮邊覺得自己有點蠢。然後他爬下雲頂;離雲層底部十呎處,他一腳踩空,落入霧靄般柔軟的白雲中。

  “你剛剛在大叫什麼啊?”伊凡妮問。

  “好讓別人知道我們在這裡。”崔斯坦對她說。

  “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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