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32)_尼爾·蓋曼

三二

　　§七

　　“輕便馬車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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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星來到崖口，全身濕透，發著抖，可憐兮兮。她很擔心獨角獸。前一天的旅途中，由於森林裡不再是草地或蕨類，而是灰色的岩石、發育不良的棘刺灌木，因此找不到給獨角獸的食物。獨角獸的腳蹄沒有釘蹄鐵，不適合走石頭路；它的背也不是用來載人的，因此腳步便愈來愈慢。

　　行進間，星星咒駡自己掉到這個潮濕又不友善的世界的那一天。從高空往下看的時候，這世界顯得那麼溫和迎人，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除了獨角獸，她恨這世界上的一切；但騎乘時酸痛不適，她離開獨角獸大概也會快樂一點。

　　一整天的暴雨後，小旅館的燈光是她到地上以來，看到最令人愉快的光景。“注意看路，注意看路。”雨點啪嗒啪嗒落在石頭上。獨角獸在距離小旅館五十碼遠的地方停下來，不肯再往前一步。旅館的門開著，溫暖的金黃燈光照亮了灰暗世界。

　　“噯，親愛的。”從敞開的門口傳來歡迎聲。

　　星星撫摩獨角獸濕答答的頸子，對它輕聲說話。但它動也不動，像灰白的幽靈般，僵立在旅館的燈光裡。

　　“你要進來嗎，親愛的？還是你要站在雨裡？”婦人友善的聲音雖然實際卻帶著關懷，溫暖了星星，撫慰了她。“如果你要吃的，我們可以給你弄些吃的。壁爐裡的火正旺，還有夠你倒滿一浴缸的熱水，可以把你骨頭裡的寒冷都化掉喔。”

　　“我……我需要幫忙才進得來……”星星說，“我的腿……”

　　“哎唷，可憐的小東西。”那婦人說，“我去叫我老公比利把你背進來。馬廄裡有乾草和新鮮的水，給你那頭牲畜享用。”

　　婦人靠近時，獨角獸驚惶地戒備。“哎呀，哎呀，親愛的。我不會太靠近。不管怎麼說，我年輕得能夠觸摸獨角獸，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上次在這一帶看到這樣的獨角獸，也已經過了好多年了……”

　　獨角獸緊張地跟著婦人進入馬廄，跟她保持距離。它走到馬廄最裡面的馬房，躺在幹稻草上；星星摸索著爬下它的背，濕淋淋的十分可憐。

　　比利是個粗暴無禮的傢伙，留著白鬍子。他的話不多，只是把星星背進旅館，讓她坐在三腳凳上，對著嗶剝燃燒的柴火。

　　“可憐的小親親。”旅館主人的妻子已經跟著進來，說道：“看看你，濕得就像個小水妖！看看你腳下那灘泥水，還有，你漂亮的衣服現在成了什麼樣啦！你一定連骨頭都浸濕了……”她把丈夫打發走，協助星星脫掉滴水的濕衣裳，掛在火爐邊的架上。水滴落在壁爐邊滾燙的磚頭上，發出嘶嘶的蒸發聲。

　　火爐前有個錫制澡盆，旅館主人的妻子在四周圍了一圈紙屏風。“你喜歡怎樣的洗澡水？”她熱切問道，“溫一點？熱一點？還是要燙得你全身通紅？”

　　“我不知道。”星星說。她除了腰上那條墜著黃玉的銀煉外，全身赤裸；紛至遝來的一連串奇怪事情讓她頭暈目眩。“因為我從來沒洗過澡。”

　　“從來沒洗過？”旅館主人的妻子看起來很驚訝。“咬呀，你這可憐的小寶貝！噢，那我們別把水弄得太熱。如果你想多要些熱水，就叫我一聲，廚房灶上還有呢。你洗好澡以後，我會給你帶些加料的熱酒，還有美味的烤蕪菁。”

　　星星還來不及說明她不吃也不喝，婦人就急急忙忙走了，留下星星坐在錫澡盆裡。她的斷腿捆在夾板間，伸出水面靠在三腳凳上。起初，水實在太燙，但隨著她漸漸習慣水的熱度，她也放鬆下來。而且，自從由天空摔落後，她第一次感到滿心快樂。

　　“乖孩子呀，”旅館主人的妻子走回來說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好很多很多了，謝謝你。”星星說。

　　“你的心呢？你的心臟感覺如何？”婦人問。

　　“我的心？”這個問題很奇怪，但婦人似乎真心誠意地表示關心。“覺得比較快樂。比較放鬆。沒那麼痛苦了。”

　　“好，那好。咱們讓它在你體內燒得又烈又旺，嗯？在你身體裡快活燃燒。”

　　“在你的照顧下，我的心一定會燃燒，綻放出快樂的光彩。”星星說。

　　旅館主人的妻子彎下腰，輕撫星星的下巴。“多麼可愛的小乖乖呀，說得這樣好。”她溺愛地微笑，一手掠過自己有些花白的頭髮，將一件毛巾料的厚袍子掛在屏風邊上。“這個給你洗完澡穿。喔，不用，別急，小親親！這件袍子會很適合你，也很溫暖。再說，你的漂亮衣服還要一陣子才會幹。你想從浴盆裡出來的時候，喊我們一聲，我會過來幫你。”接著她靠過來，冰冷的手指輕觸星星雙乳之間，微微一笑，說道：“一顆強壯的好心臟。”

　　（這個愚昧落後的世界上還是有好人，）星星這麼想。她覺得很溫暖也很滿足。外頭雨啪嗒啪嗒地下，風呼呼吹過山間崖口，但在這輕便馬車招牌的旅館裡，一切都那麼溫暖舒適。

　　旅館主人的妻子總算在那一臉呆相的女兒協助下，扶著星星出了浴盆。星星腰上銀煉系著的黃玉在火光中閃閃發亮，直到玉石和星星的身體都隱匿在毛巾料的厚袍下為止。

　　“哪，我的小親親，”旅館主人的妻子說，“到這裡來，讓自己舒服點兒。”她把星星扶到木頭長桌旁，桌子一頭擺著一把切肉刀、一把匕首，都是骨制刀柄和黑玻璃做的刀刃。星星歪著身子一瘸一拐走到桌邊，在長凳上坐下。

　　屋外吹過一陣狂風，爐中竄出綠色、藍色和白色的火苗。接著，旅館外響起隆隆的低沉嗓音，蓋過暴風雨的怒號。“接待客人！食物！酒！爐火！馬夫在哪裡？”

　　旅館主人比利和女兒動也不動，只是看著穿紅衣的婦人，彷佛等她下令。她撇撇嘴，說道：“可以等的。等一下下。畢竟你哪兒也去不了吧，我的小親親？”最後一句話是對星星說的。“不能靠你那條腿；雨勢減弱之前也走不了，嗯？”

　　“你的熱情款待，我難以用言語描述感激之意。”星星毫不矯飾地帶著感情說道。

　　“你當然感激啦。”紅衣婦人邊說邊煩躁而急切地撫摸那兩把黑色的刀子，好像等不及要做什事似的。“等這些麻煩的傢伙走了，咱們有很充裕的時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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