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31)_尼爾·蓋曼

三一

　　崔斯坦感覺得到星星就在前面，穩定向前行進，覺得似乎離她愈來愈近了。

　　讓他松一口氣的是，黑色大馬車一直跟著星星前進的路走。有一次，出現岔路時，崔斯坦很擔心他們會走上錯誤的岔路。如果真的走錯，他已經準備好要下車自己旅行。

　　他的同伴把馬勒住，費勁爬下駕駛座，拿出神秘符號。等到他參考完畢，便重新爬上馬車，駛上左手邊的岔路。

　　“我這樣問可能有點失禮，”崔斯坦說，“我能請教你在尋找什麼嗎？”

　　“我的命運。”一陣短暫沉默後，這男人回答，“我的統治權。你呢？”

　　“我的行為冒犯了一位年輕小姐，”崔斯坦說，“我希望能彌補我的過失。”他說，心裡很清楚這都是真的。

　　駕車的人哼了一聲。

　　森林的濃蔭很快變得愈來愈稀疏。樹木愈來愈少，崔斯坦仰望著面前的高山，倒吸了口氣。“這山可真不得了！”他說。

　　“等你年紀大一點，”他的同伴說，“一定要來參觀我的城堡，就在胡昂山最高的險崖上。那才是高山，我們可以從那裡俯瞰旁邊的山巒。這些山……”他朝著他們面前那座腹山的最高處做了個手勢，“只不過是小丘陵罷了。”

　　“說實話，”崔斯坦說，“我希望能以牧羊人的身分在石牆鎮度過餘生，因為我現在已經受了太多刺激，遠超過任何人實際所需的分量，什麼蠟燭啦、樹啦、年輕小姐和獨角獸等等的。但我在精神上接受你給我的邀請，還要謝謝你。如果你有機會來到石牆鎮，那你一定要來我家，我會給你羊毛衣和羊乳酪，隨便你想吃多少燉羊肉就吃多少。”

　　“你真是太親切了。”駕車的人說。山道現在比較好走了，路面由碾碎的砂礫和大小不一的石塊鋪成。他把鞭子揮得劈啪響，驅策四匹黑色公馬跑快一點。“你說，你看過獨角獸？”

　　崔斯坦差點要把自己碰見獨角獸的一切都告訴同伴，但他稍微仔細一想，便只是說：“它是最高貴的野獸。”

　　“獨角獸是月亮的生物，”駕車的人說，“但我從來沒見過。據說它們服侍月亮，依照她的命令列事。我們應該會在明天傍晚抵達山上。今晚太陽下山時我會停下來休息。你要的話，可以睡在馬車裡面；我自己要睡在火邊。”他的聲調沒有改變，但一個突然浮現又激烈得嚇人的信念，讓崔斯坦知道那男人打從靈魂深處害怕著什麼。

　　那天夜裡，山頂上不時出現閃電。崔斯坦睡在馬車的皮椅上，頭枕著一袋燕麥；他夢見鬼魂、月亮和點點繁星。

　　黎明時分突然下起雨來，好像天空變成了水。低低的灰色雲層把山峰都遮住了。猛烈的雨勢中，崔斯坦和駕車的人把馬匹系在馬車上出發。現在都是上坡路，馬兒跑不快，只能用走的。

　　“你可以到裡面去，”那人說道，“沒必要讓我們兩個都淋成落湯雞。”他們已經穿上在駕駛座下面找到的連身油布雨衣。

　　“除了我第一次跳進河裡以外，”崔斯坦說，“恐怕不容易比現在還濕了。我要留在這裡。兩雙眼睛和兩雙手對我們都會比較省力。”

　　他的同伴哼了一聲，用濕冷的手抹掉眼皮和嘴唇上的雨水，說道：“你真是蠢蛋，小夥子。不過我接受了。”他把韁繩換到左手，伸出右手來。“我是伯穆斯。伯穆斯勳爵。”

　　“崔斯坦。崔斯坦·宋恩，”他說道。不知為何，他覺得這男人有權知道他的真名字。

　　他們握了手。雨下得愈來愈大。馬匹用最慢的速度走在變成河流的小徑上，滂沱雨勢就像最濃的霧，完全遮蔽了視線。

　　“有一個人……”伯穆斯勳爵說道。風把他的字句從唇邊搶走，他現在得在雨中大喊才能讓崔斯坦聽見。“他的個子很高，長得有點像我，但是比較瘦，長得比較像烏鴉。他的眼神看來無辜呆滯，其實暗藏著死亡。他的名字叫做幼穆斯，是我們父親的第七個兒子。你要是看到他，就跑去躲起來。他是沖著我來的。但要是你擋了他的路，他會毫不猶豫殺了你，或是把你變成殺我的工具。”

　　一陣狂風把大量雨水從崔斯坦的脖子灌了進去。

　　“聽起來，他是最危險的人物。”崔斯坦說。

　　“他會是你前所未見的危險人物。”

　　崔斯坦沉默地在大雨和一片黑暗中凝視前方。路徑愈來愈難看清了。伯穆斯又開了口，說道：“要是你問我，我會說這場暴風雨不太自然。”

　　“不自然？”

　　“或者說大於自然。超自然，你也可以這麼說。我希望沿路能找到一家旅館。馬匹需要休息，我也想要一張乾爽的床和一爐溫暖的火。還要飽餐一頓。”

　　崔斯坦大聲同意。他們坐在一起，身上愈來愈濕。崔斯坦想到星星和獨角獸。她現在很可能又濕又冷。他擔心星星的斷腿，想著她騎乘了那麼久，一定很不舒服。都是他的錯。他心裡好難受。

　　他們停下來喂馬匹吃潮濕的燕麥，他對伯穆斯勳爵說道：“我是有史以來最不幸的人。”

　　“你還年輕，又在戀愛，”伯穆斯說道，“每個跟你處境相同的年輕人都是有史以來最不幸的。”

　　崔斯坦想不透伯穆斯勳爵是怎麼猜到維多利亞·佛瑞斯特這號人物的。他想像自己回到石牆鎮，在燒旺的客廳火爐前對她詳述冒險的經歷；但不知為什麼，他的故事聽起來都有點平淡無味。

　　那天的天色一直陰陰沉沉，此刻天空幾乎一片漆黑了。他們面前仍是上坡路。雨勢稍微變小，就又加倍下得比之前還大。

　　“那邊是不是有一盞燈？”崔斯坦問道。

　　“我什麼也沒看到。也許那是海市蜃樓，還是什麼的……”伯穆斯說道。然後他們轉過一個彎，他說道：“我錯了。是有一盞燈。好眼力，小夥子。不過這一帶山上有很多壞東西。我們只能希望他們是友善的人。”

　　馬兒提起勁向前飛馳，現在他們看得到目的地了。一道閃電映照出他們兩旁陡峭的山壁。

　　“我們真走運！”伯穆斯說話的聲音像雷鳴似地隆隆作響，“是一間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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