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33)_尼爾·蓋曼

三三

　　崔斯坦踏入精靈仙境的旅途後，小旅館的燈光是他看過最好、最快樂的東西。伯穆斯咆哮著叫他幫忙，他解下累壞的馬匹，讓它們依序走進旅館旁邊的馬廄。最遠的馬房裡睡著一匹白馬，但崔斯坦忙得沒時間停下來看看。

　　他知道（他心中某個奇異的角落，知道他從未見過的東西，知道從未去過之處的方向和距離）星星近在咫尺，因而感到安慰，卻也緊張。他知道都幾匹馬都比他更疲累更饑餓。他的晚餐可以等一等。這麼一來，他猜想，他和星星之間的衝突也可以等一等。“我要照料馬匹，”他對伯穆斯說，“否則它們會感冒。”

　　高大的男人伸出大手，放在崔斯坦的肩膀上。“好傢伙。我會派跑堂的送點熱麥酒給你。”

　　崔斯坦忙著刷馬、清理馬蹄，同時想起了星星。他要說什麼？星星會說什麼？他正刷著最後一匹馬，表情呆滯的女侍帶了一大杯熱氣騰騰的葡萄酒來。

　　“把酒放在那裡，”他跟女侍說，“我手一空下來就喝。”女侍把酒放在馬具箱上走了出去，一句話也沒說。

　　這時，最後一個馬房裡的馬站了起來，開始踢門。

　　“乖，乖，”崔斯坦叫道，“喂，冷靜一點，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熱燕麥跟麥麩給你們吃。”

　　公馬前蹄內側有顆大石頭，崔斯坦小心翼翼挑了出來。（夫人，）他打算這麼說，（請接受我最誠摯謙卑的歉意。）、（先生，）星星可能會這麼回答，（我全心全意接受。現在，我們一起到你的村莊去，把我送給你的真愛，做為你對她摯愛的信物……）

　　他的沉思被一陣轟然巨響打斷了，一匹高大的白馬（但他立刻意識到那不是馬）踢倒了馬房的門，頭上的角垂得低低的，不顧一切猛衝向他。

　　崔斯坦撲向馬廄地板上的稻草堆，用手抱著頭。

　　好一陣子過去，他抬起頭。獨角獸停在大酒杯前，低頭把角插進熱葡萄酒裡。

　　崔斯坦笨手笨腳站了起來。那杯酒冒著蒸氣和氣泡，他這時才想起（從遺忘已久的童話故事裡浮現出來），據說獨角獸的角可以檢驗……

　　“毒藥？”他低聲說。獨角獸抬起頭，凝視崔斯坦的眼睛，他便明白這是事實。他的心臟在胸腔內猛力撞擊。小旅館周圍，狂風像瘋狂的女巫般尖聲呼嘯。

　　崔斯坦跑向馬廄門口，隨即停下來思考。他在短外衣的口袋裡摸索，找到那根蠟燭僅剩的一小塊蠟，上面還點著一片乾枯的紫銅色樹葉。他把葉子從蠟塊上小心撕下，拿到耳朵旁，聆聽葉子說的話。

　　※

　　“大人，要葡萄酒嗎？”伯穆斯走進小旅館，穿紅衣的中年婦人問道。

　　“不用了，”他說，“我個人有個迷信，只要我還沒看見弟弟冰冷的屍體躺在面前，我只喝自己的酒、只吃自己弄到的食物，全部自己包辦。如果你不反對，我在這裡也會照例。當然啦，我會像喝你的酒一樣，付錢給你。你不介意我把自己的酒瓶放在火爐邊退冰吧？欸，我有個旅伴，是個年輕人，他正在照顧馬匹。他沒發過這種誓，而且我有把握，要是你給他送去一杯熱麥酒，一定能幫他驅驅骨頭裡的寒氣……”

　　女侍屈膝向他行了個禮，便急急忙忙跑進廚房。

　　“那麼，親愛的老闆，”伯穆斯對白鬍子的旅館主人說道，“在這麼偏僻遙遠的地方，你的床鋪如何？你有沒有稻草墊子？房裡有沒有火爐？我注意到你的壁爐前面有個澡盆，讓我愈來愈開心啦。如果有乾淨熱水的話，我等會兒想洗個澡。不過我頂多只會付一個小銀幣來洗澡，記住了。”

　　伯穆斯脫下滴水的黑袍，掛在火爐邊；旁邊就是星星那件還濕濕的藍衣裳。他轉身看到坐在長桌旁的年輕小姐。“另一位客人？”他說，“在這討厭的壞天氣裡，幸會了，小姐。”就在此時，隔壁的馬廄傳來轟然巨響。“一定是什麼攪擾了馬匹。”伯穆斯關心地說。

　　“也許是雷聲吧。”旅館主人的妻子說。

　　“欸，可能吧。”伯穆斯說，全神貫注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走向星星，深深望進星星的眼睛，停留了好幾秒。“你……”他遲疑著。然後，很有把握地說：“你有我父親的石頭。你有暴風堡的力量之源。”

　　女孩抬起眼，用藍似天空的眼睛怒視他。“既然如此，”她說，“來跟我要啊。這樣我才能把這件蠢事做個了斷。”

　　旅館主人的妻子急忙跑過來，站在桌子前面。“我現在不能讓你打擾其他客人，親愛的。”她嚴厲地對伯穆斯說。

　　伯穆斯的眼光落到擺在木頭桌面的刀子上。他認得那兩把刀；暴風堡的地窖裡有很多破舊的卷軸，這兩把刀就畫在卷軸上，名稱也記錄在上面。它們是古老的東西，打從第一紀就存在這世上了。

　　小旅館的前門砰地打開。

　　“伯穆斯！”崔斯坦大叫，跑了進來。“他們想毒死我！”

　　伯穆斯勳爵伸手要去拿自己的短劍，但他才摸到劍，魔法女王已經拿起最長的那把刀，抽出刀刃，以優雅洗練的動作劃過他的喉嚨……

　　對崔斯坦來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進來，看到星星和伯穆斯勳爵，還有旅館主人和他奇怪的家人，然後鮮血在火光中噴了出來，像一道深紅色噴泉。

　　“抓住他！”穿紅長袍的女人大叫，“抓住那個小傢伙！”

　　比利和女侍跑向崔斯坦；就在這時，獨角獸也沖進了旅館。

　　崔斯坦撲向一旁。獨角獸用後腿直立起來，尖銳的蹄角揚起一陣風，把小女侍給踢飛。

　　比利低下頭，猛地沖向獨角獸，彷佛要用前額頂撞似的。獨角獸也把頭低了下來，旅館主人比利便不幸地終結了性命。

　　“笨死了！”旅館主人的妻子狂暴尖叫。她開始攻擊獨角獸，兩手各握著一把刀，鮮血染紅她的右手和前臂，跟身上的長袍一樣紅。

　　崔斯坦雙手雙膝撲倒在地，朝著壁爐爬過去。他的左手握著那小蠟塊，把他帶到這裡來的蠟燭只剩下這麼一點點。他用手擠壓蠟塊，直到蠟塊變得柔軟，能夠改變形狀為止。

　　“這法子最好有效。”崔斯坦對自己說。他希望那棵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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