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30)_尼爾·蓋曼

三〇

　　崔斯坦伸出雙手。一片紫銅色葉子從高處緩緩飄落，在空中旋轉滑翔，翻滾而下。葉片俐落降落在他的右手心裡。

　　“哪，”這棵樹說，“收好。當你最需要的時候，聽它說什麼。現在……”樹對他說道：“馬車快到這裡了。跑！快跑！”

　　崔斯坦拿起行李袋就跑，邊跑邊胡亂把葉子塞進短外衣的口袋裡。他聽得見動物蹄聲穿過林間空地傳來，愈靠愈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趕上，而感到自暴自棄。但他還是愈跑愈快，直到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和耳朵裡怦怦跳，聽見自己把空氣吸進肺裡的嘶嘶聲為止。他快跑猛衝通過蕨叢，剛好在馬車通過時趕到了路邊。

　　那是一輛黑色馬車，由四匹像夜一般黑的馬拉著，駕車的是個臉色蒼白的傢伙，穿著黑色長袍。馬車離崔斯坦還有二十步遠。他站在那裡大口喘氣，想要叫出聲音，但他的喉嚨乾涸，呼吸也不正常，只能又幹又啞地小小聲說話。他試著大叫，卻只能喘個不停。

　　馬車沒有減速，從他身邊經過。

　　崔斯坦坐在地上恢復呼吸。然後，一心惦念著星星，他站起來，盡可能快步沿著森林小徑走。走不到十分鐘，他就發現那輛黑馬車。一段跟某些樹一樣粗大的橡樹枝掉在路上，就掉在馬兒和駕車的人面前。駕車的人（他也是馬車上唯一的乘客），正奮力把樹枝抬到路邊。

　　“罪該萬死的東西。”駕車的人說道，他穿著黑色長袍，崔斯坦估計他大概快五十歲了。“沒有颳風，沒有暴雨。它就掉了下來。把馬都嚇壞了。”他的聲音低沉而隆隆作響。

　　崔斯坦和駕車的人把馬解下來，套在橡樹枝上。接著兩個男人在後面推著，四匹馬在前面拉，總算一起把樹枝拖到了路邊。崔斯坦對落下樹枝的橡樹，也對紫葉山毛櫸和森林之王潘無聲地說了謝謝，問那駕車的人能否載他穿越森林。

　　“我不載客的。”駕車的人揉著蓄胡的臉頰說。

　　“當然啦，”崔斯坦說，“但是沒有我，你還會被困在這裡。一定是天意讓你遇到我，就像天意讓我遇到你一樣。我不會叫你離開原本的道路，但你以後可能會慶倖旁邊還有另一雙手。”

　　馬車駕駛從頭到腳打量崔斯坦。他把手伸進腰間的天鵝絨袋子裡，拿出一把四方形的紅色花崗岩片。

　　“挑一片。”他對崔斯坦說。

　　崔斯坦拿起一塊石片，把雕刻的記號朝上對著那人。“嗯，”駕駛只說了這麼一個字，“另外再挑一片。”崔斯坦挑了。“再一片。”那人又揉揉臉頰。“好，你可以跟我來，”他說，“雖然會有危險，但這些神秘符號似乎很確定。不過之後也許有更多掉落的樹枝要搬。你願意的話，可以坐前座，在駕駛座的旁邊跟我作伴。”

　　崔斯坦爬上駕駛座，注意到古怪的事。他第一眼瞥向馬車裡面時，以為自己看到五個蒼白的紳士，全都穿著灰衣服，悲傷地朝外凝視著他。但下一次他再往裡頭看時，裡面卻一個人也沒有。

　　在樹葉形成的金綠色天篷下，馬車砰砰疾駛過長滿青草的小路。崔斯坦很擔心星星。他想，星星的脾氣雖然壞了點，畢竟都是有原因的。他希望在他追上之前，星星都能遠離麻煩才好。

　　※

　　從前，據說這座由北到南像脊柱貫穿精靈仙境的灰黑色山脈，原本是個巨人，他長得那麼巨大又那麼重。有一天，在耗盡所有活動和生存的力氣後，他在平原上伸展四肢，深深熟睡，每次心跳之間都間隔好幾個世紀。如果真有這種事，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是世界第一紀的事。那時世界上都是石跟火、水和風。如果不是真的，也沒幾個還活著的人能遏止謠言了。儘管如此，不管是真是假，人們把這山區的四座大山取名為頭山、肩山、腹山、膝山，而南邊的山麓丘陵就叫做腳丘。有好幾個登山崖口可穿越這幾座山，一個在頭和肩膀之間，應該是膀子的地方，還有一個緊貼腹山南部。

　　這裡都是原始山林，棲息著未開化的野生生物。有深藍灰色皮膚的侏儒、長毛野人、迷途的森林野人、雪羊、礦藏守護神、隱士、亡命之徒和偶爾出現的山頂巫婆。這裡不是精靈仙境裡真正高大的山脈（例如胡昂山，暴風堡就位在胡昂山頂）。但對孤零零的旅人來說，卻是難以穿越的山區。

　　魔法女王幾天前走上了腹山南部的山道，現正等在登山崖口的入口處。她的山羊系在棘刺灌木上，可有可無地嚼食著荊棘。她坐在解下牲口的輕便馬車旁，用磨刀石將刀子磨利。

　　那是些古老的刀具；刀柄是骨制的，刀身是極薄的火山玻璃，像煤玉一樣黑，帶有永遠凍結在石頭裡的白色雪花紋理。有兩把刀：小一點的，是短刃的切肉刀，沉重而堅硬，適合切穿胸腔、把肉切成帶骨的大塊或切成片狀；另一把像長刃的短劍，適合剜出心臟。當這兩把刀鋒利到她可以抽出任一把劃過你的喉嚨，而你只覺得是碰到最細的頭髮，泉湧的溫暖血液便靜靜擴散開來時，魔法女王把刀收起來，開始準備工作。

　　她走到山羊身邊，各在它們耳邊低聲說一個具有魔力的字眼。

　　兩隻山羊站立的地方，站著一個下巴留白鬍子的男人，和一個孩子氣而眼神呆滯的年輕女人。兩人都沉默不語。

　　女巫在輕便馬車旁邊彎下腰，低語了幾個字。輕便馬車毫無動靜，女巫在岩石上跺腳。

　　“我老了。”她對兩個僕人說道。他們沒有回答，甚至看不出是否瞭解她的意思。“無生命的東西一向比有生命的東西難變化。它們的靈魂比較老也比較笨，也比較難說服。如果我能恢復真正的青春……唉，世界初始，我能把山變成海，把雲變成宮殿。我能用砂灘上的小石子使人口聚居在城市裡。如果我能恢復年輕……”

　　她歎了口氣，舉起一手：一道藍焰忽明忽滅，在她手指間搖曳片刻，然後她把手放下，彎下身去觸摸輕便馬車，火焰消失了。

　　她站直身子。現在有好幾道灰發摻雜在她黑亮的發間，她的眼睛下方也有深色眼袋；但輕便馬車不見了，她站在崖口邊界的一間旅館前面。

　　遠處悄悄打了雷，閃電在遠方一閃。

　　旅館招牌在風中搖晃，吱嘎作響。上面畫了一輛輕便馬車。

　　“你們兩個，”女巫說道，“進來。她往這邊騎過來了，一定會通過這個登山崖口。現在我只要確定她會進來就好了。你……”她對那個下巴留白鬍子的男人說，“叫做比利，是旅館的主人。我就是你的妻子，還有這個……”她指著眼神呆滯的女孩，她以前是柏密斯，“是我們的女兒，也是廚娘。”

　　又一道雷聲從山頂迴響而下，比之前更響亮。

　　“快要下雨了，”女巫說道，“我們來生火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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