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29)_尼爾·蓋曼

二九

　　§六

　　樹木說的話

　　＊

　　崔斯坦·宋恩在做夢。

　　他在蘋果樹上，目不轉睛地望穿維多利亞·佛瑞斯特的窗戶，她正準備脫衣服。她脫掉外衣，露出大得無邊無際的襯裙，崔斯坦感到腳下的樹枝開始崩壞，然後他就在月光中，穿過空氣往下滾落……

　　他掉在月亮上。

　　月亮對他說話：“求求你，”月亮低語著，聲音有點像他母親，“保護她。保護我的孩子。他們要傷害她。我已經盡力了。”月亮原本還會多告訴他一些，或許也已經說了，但月亮變成了水面上微弱的月光，遠遠在他下方。他發覺有只小蜘蛛正爬過臉龐，他的脖子一陣痙攣，於是他舉起手小心撢掉臉頰上的蜘蛛，早晨的陽光映入眼底，整個世界都是金色和綠色。

　　“你在做夢。”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他頭頂上方說道。這個聲音很溫柔，但口音怪怪的。他聽見頭頂上紫葉山毛櫸的樹葉沙沙作響。

　　“對，”他對著樹上的人說，“我剛剛在做夢。”

　　“我昨晚也做了一個夢，”那聲音說，“在我的夢裡，我往上看，可以看到整座森林。某個很巨大的東西穿過森林。它愈靠愈近、愈靠愈近，我就知道那是什麼了。”她突然停下來不說了。

　　“是什麼？”崔斯坦問道。

　　“什麼都是，”她說，“那是潘。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人（可能是松鼠，它們很多話，或是鵲鳥，也可能是小魚）告訴我潘擁有這整座森林。噢，不是擁有的那種擁有。不是像他會把森林賣給別人，或是在周圍建一堵牆那種……”

　　“或是把樹砍倒。”崔斯坦幫著說。一陣沉默。他奇怪女孩到哪裡去了。“哈囉？”他說，“哈囉？”

　　頭頂上傳來另一陣樹葉的窸窣聲。

　　“你不應該說那種話。”她說。

　　“對不起，”崔斯坦說，不怎麼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道歉。“但是你剛告訴我，潘擁有整座森林……”

　　“當然啦，”那聲音說道，“擁有東西並不難。或者，擁有一切也不難。你只要知道那是你的，然後願意放手。潘就是像那樣擁有森林的。在我夢裡，他來到我身邊。你也在我夢裡，用鎖煉牽引一個悲傷的女孩。她真是非常、非常悲傷的女孩。潘叫我幫你的忙。”

　　“我？”

　　“那讓我覺得體內從葉梢到樹根都充滿了溫暖，激動又感傷。於是我醒過來，你就在那裡，頭靠在我的樹幹上熟睡，像威金豬一樣打鼾。”

　　崔斯坦抓了抓鼻子。他不再尋找坐在頭頂上紫葉山毛櫸樹枝間的女人，而是看著這棵樹。“你是樹。”崔斯坦把思緒化成字句，說道。

　　“我並非一直都是樹。”在紫葉山毛櫸樹葉的沙沙聲之間，那聲音說道。“有個魔法師把我變成了樹。”

　　“那你以前是什麼？”崔斯坦問道。

　　“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誰？”

　　“潘。如果你是森林之王，除非你喜歡某個人，不然你不會隨便把工作交給他們，叫他們盡可能提供幫忙和救助，對吧？”

　　“噢……”崔斯坦說。在他想出周延的答案之前，樹已經說了：“森林仙子。我以前是木仙子。但是我被一個王子糾纏，不是好王子，是別的。噢，你會以為王子，即使是不好的那一種，也會懂得分寸，是嗎？”

　　“你會嗎？”

　　“我就是這麼想。但是他不懂，所以我逃跑的時候祈求了一點幫助，然後……叭砰！……樹。你覺得怎麼樣？”

　　“噢，”崔斯坦說，“我不知道你是木仙子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夫人，但你是一棵華貴的樹。”

　　樹沒有立刻作答，但她的葉子優雅地沙沙作響。“我是木仙子的時候，也滿可愛的。”她忸怩承認。

　　“到底是怎麼樣的幫忙和救助呢？”崔斯坦問道，“我不是抱怨喔。我是說，現在能得到的幫忙和救助，我都需要。但是樹能提供的協助好像不是很顯著。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也不能給我食物，更不能把星星帶來這裡，或是把我們送回石牆鎮給我的真愛。我確定要是下雨了，你會好好替我遮雨，但是，現在，又沒有雨……”

　　樹簌簌抖動。“何不把你到目前為止的故事告訴我，”樹說道，“讓我來當最佳裁判，決定我能不能幫上忙。”

　　崔斯坦不同意。他可以感覺到，以獨角獸快跑的速度，星星已離他愈來愈遠。如果有什麼是他沒時間做的事，那就是詳細說明他至今為止的冒險了。但接著他想到，直到現在為止，他追尋星星有所進展，全靠他人提供的幫助。於是他在樹林地上坐下來，把所有想得到的事全都告訴了紫葉山毛櫸：講到他對維多利亞·佛瑞斯特的愛，純潔又真摯；他要把流星帶回來給她的誓言──不要別的流星，而是他們一起在戴提斯崗上看到的那一顆；還有他進入精靈仙境的旅程。他告訴這棵樹，在旅途中遇到的矮小多毛男人，還有那些偷了他絲質禮帽的精靈小人；他告訴樹有關魔法蠟燭的事，還有他橫越過許多地方才到達星星落下的沼澤地，以及獅子和獨角獸的事，還有他是怎麼把星星丟了的。

　　他說完故事後，一片沉寂。樹上的紫銅色葉片輕顫，就像在柔和的風裡搖擺；接著愈加劇烈，彷佛暴風雨來臨。最後葉子形成狂暴低沉的聲音，說道：“如果你鎖住她，而她掙脫了鏈子，無論是地上或天上都沒有力量能讓我幫得了你，即使是偉大的潘或是西薇雅女王親自來懇求我也一樣。但你把她的鎖煉解下來，因此我會幫你。”

　　“謝謝你。”崔斯坦說。

　　“我要告訴你三件真實的事情。其中兩件我現在會跟你說，最後一件事等你最需要的時候才說。你自己必須評斷什麼時候需要聽。

　　“首先，星星現在的情況很危險。發生在樹林裡的事很快就會傳到最遠的邊界，樹木告訴風，風再把這些消息傳遞給它吹過的下一棵樹。有些力量想要傷害她，而且更甚於傷害。你必須找到她，保護她。

　　“其次，有條路通過森林，距離那棵冷杉不遠（我可以告訴你那棵冷杉的事，說起來連石頭都會羞紅了臉），再過幾分鐘會有一輛馬車經過這條路。快一點，你就不會錯過。

　　“還有第三件事，把你的手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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