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12)_尼爾·蓋曼

一二

　　他們現在離佛瑞斯特家的農舍已經不到一百碼，窗戶裡透出黃橘色的油燈燈光。

　　“當然。”維多利亞微笑著說。

　　通往佛瑞斯特家農場的小路上滿是爛泥，馬匹、牛群、綿羊和狗在潮濕鬆軟的土地上留下帶泥的腳印。崔斯坦雙膝跪倒在泥地裡，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外套或是呢絨長褲。“遵命。”他說。

　　那時，東邊吹來一陣風。

　　“夫人，我將在此與你告別。”崔斯坦說，“因為我有一項緊急任務，必須到東方去。”他站起來，無視於點在膝蓋和外套上的污泥和濕土，向維多利亞鞠了一個躬，舉起禮帽致意。

　　維多利亞對這瘦削的小店員大笑，笑得那麼久、那麼大聲、又那麼開心，而她清脆的笑聲伴隨著崔斯坦回到山崗上，然後離去。

　　※

　　崔斯坦一路跑回家。他奔跑時，黑刺莓勾纏在他衣服上，一根樹枝從頭頂上打掉他的帽子。

　　他跌跌撞撞、氣喘吁吁地沖進衛斯渥德牧場農舍的廚房裡。

　　“看看你這樣子！”他母親說，“實在是！我從來沒看過！”

　　崔斯坦只是對她微微一笑。

　　“崔斯坦？”他父親問道。登斯坦已經三十五歲了，儘管堅果色澤的棕色鬈髮裡早已有不少銀色的髮絲，但他依然是中等身材，而且仍然長著雀斑。“你母親在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

　　“對不起，父親，母親，”崔斯坦說，“但是我今晚就要離開鎮上。我可能會離開一陣子。”

　　“無聊！胡說八道！”黛西·宋恩說，“我從來沒聽過這種廢話。”

　　登斯坦注意到兒子的眼神。“我來跟他談談。”他對妻子說。黛西銳利地注視他，點了點頭。“是喔，”她說，“不過誰要來縫補這男孩的外套？我還真想知道。”她匆匆忙忙離開了廚房。

　　廚房的爐火嘶嘶冒出銀色、微弱的綠色和紫色。“你要去哪裡？”登斯坦問道。

　　“東方。”他的兒子說。

　　東方。他父親點了點頭。東方有兩種：穿越森林，東邊的郡縣；以及“東方”，指的是石牆的另一邊。登斯坦不必問就知道兒子指的是哪一個。

　　“你會回來嗎？”他父親又問。

　　崔斯坦大大咧開嘴笑了。“當然會。”他說。

　　“噢，”他父親說，“那就好。”他搔搔鼻子。“你想到用什麼辦法通過石牆嗎？”

　　崔斯坦搖了搖頭。“我相信我可以找到辦法，”他說，“如果有必要，我跟守衛打上一架也要過去。”

　　他父親吸了吸鼻子。“你不可以打架，”他說，“如果是你或我當班，遇到這種事你會有什麼感受？我不想看到有人受傷。”他又搔抓起鼻子來。“去整理行李，跟你母親吻別，我會陪你走到鎮上去。”

　　崔斯坦整理好一袋行李，放進母親給的六個又紅又熟的蘋果、一大塊農夫麵包和一塊圓型的農家白乳酪。宋恩太太不願意看崔斯坦。崔斯坦親吻母親的臉頰，向她告別，然後跟著父親一起向鎮上走去。

　　崔斯坦第一次擔任石牆守衛是在十六歲的時候。他只得到一個指示：守衛的任務就是盡可能用一切方法，阻止任何想從鎮上到石牆外面的人。如果阻止不了，守衛就必須尋求鎮上的協助。

　　他們一邊走著，他一邊好奇父親心裡在想什麼。也許他們兩人聯手可以擊敗守衛。也許他父親會分散守衛的注意力，讓他溜過去……也許……

　　他們通過鎮上來到石牆閘口，崔斯坦已經想像過各種可能，就是沒想到實際發生的那一個。

　　那天晚上值班的是哈洛德·克洛奇貝克和波謬斯先生。哈洛德是磨坊主人的兒子，是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比崔斯坦年長幾歲。波謬斯先生仍有著黑色鬈髮和綠色眼睛，微笑誠實可靠，聞起來有葡萄、葡萄汁、大麥和啤酒的味道。

　　登斯坦走向波謬斯先生，站在他面前。他跺腳趕走夜晚的寒氣。

　　“晚安，波謬斯先生。晚安，哈洛德。”登斯坦說。

　　“晚安，宋恩先生。”哈洛德說道。

　　“晚安，登斯坦，”波謬斯先生說，“我想你別來無恙。”

　　登斯坦承認他的確安然無恙；然後他們談到天氣，都同意這天氣對農人很不好，從冬青漿果和紫杉漿果的數量，可以明白看出今年冬天會很冷、很難熬。

　　一面聽著他們談話，崔斯坦已經準備爆發憤怒和受挫的情緒，但他極力控制，什麼也沒說。

　　最後，他父親說：“波謬斯先生，哈洛德，我相信你們都認識我兒子崔斯坦？”崔斯坦緊張地舉起圓頂禮帽，向他們致意。

　　接著他父親說了些他聽不懂的話。

　　“我猜想你們都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登斯坦說。

　　波謬斯先生點了點頭，不發一語。

　　哈洛德說他聽過一些傳聞，儘管聽到的東西裡，連一半都信不得。

　　“噢，那是真的。”登斯坦說，“而現在是他回去的時候了。”

　　“有一顆星星……”崔斯坦開始解釋，但他父親要他保持安靜。

　　波謬斯先生揉揉下巴，另一隻手略略摸過濃密的黑色鬈髮。“好的。”他說。他轉身低聲對哈洛德說話，崔斯坦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他父親把某個冰冷的東西塞進他手裡。

　　“你走吧，孩子。去，把你的星星帶回來，願上帝和祂所有的天使都與你同在。”

　　然後，守衛閘口的波謬斯先生和哈洛德站到兩旁讓他通過。

　　崔斯坦通過石牆之間的閘口，走進牆另一邊的牧草地。

　　他轉過身，回顧那三個框在閘口裡的男人，心裡疑惑他們為什麼允許他通過。

　　他把袋子握在一隻手裡前後擺動，他父親按在他手裡的小東西在另一隻手中。他出發走上平緩的小丘，朝著樹叢前進。

　　※

　　他愈走，夜晚的寒風變得愈弱。他走到小丘頂的樹叢，驚訝地發現明亮的月光穿過樹枝照耀著他。他會這麼驚訝，是因為月亮一小時前就下山了；讓他更為驚訝的是，剛剛下山的月亮像又瘦又尖的銀色牛角麵包，但現在照耀著他的卻是巨大金黃的滿月，又圓又亮，顏色很深。

　　他手中那冰涼的東西輕響了一下：水晶般的叮噹聲，像迷你玻璃教堂裡敲的鐘。他張開手，把東西舉到月光下。

　　是一株雪花蓮，全用玻璃做成。

　　一陣暖風拂過崔斯坦的臉，聞起來像薄荷、黑醋栗葉和又紅又熟的李子。他一手造成的艱巨問題突然襲來。他走進精靈仙境，尋找一顆墜落的流星，卻完全不知該從何著手，更不用說該怎麼試著維護自己的安全和健康。他回頭看，想像自己看得到身後石牆鎮的燈光，在熱氣氤霧中搖曳而微弱，卻仍令人嚮往。

　　他知道如果他轉身回去，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瞧不起他。他的父親一定不會，母親也不會；即使是維多利亞，下一次看到他，可能不僅僅對他微笑，叫他“小店員”，還會說星星一旦殞落，通常都很難找到。

　　那時，他停頓了一下。

　　他想起維多利亞的嘴唇和灰色的眼睛，還有笑聲。他挺起肩膀，解開外套最上面的鈕扣孔，把水晶雪花蓮插在裡面。於是，因為太無知而無所恐懼，由於太年輕而無所畏怯，崔斯坦·宋恩走出了我們熟悉的領域……進入了精靈仙境。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