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有鄉(79)_尼爾·蓋曼

七九

　　理查看著加里，忍不住微微一笑。加里松了口氣，至少他知道他們還是朋友。加里回頭看了眼酒吧，然後雙手往兜裡一揣。“來吧，”他說，“咱們走走。你可以把心裡話全倒出來，然後我再笑話你。”

　　“渾蛋。”理查這句話說的，是幾周來最像理查的一次。

　　“朋友就是幹這個用的啊。”

　　他們開始在街燈下漫步。“聽著，加里，”理查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些東西並非全部？”

　　“什麼東西？”

　　理查模棱兩可地把手一揮，囊括了所有東西。“工作、家、酒吧，約女孩，住在城裡、生活。這些就是全部嗎？”

　　“我想概括得差不多了，沒錯。”加里說。

　　理查歎了口氣。“好吧，首先，我沒去馬略卡島。我是說，我真沒去馬略卡島。”

　　他們在蘇活區沿攝政街和查令十字街之間的逼仄小巷來回溜達。理查嘴裡說個不停，故事從他在便道上發現個血流不止的女孩開始，因為不能坐視不管，所以他伸出了援手。然後是接下來發生的種種異事。他們越走越冷，便鑽進一家通宵營業的廉價咖啡館。這裡可謂名副其實的廉價餐廳，所有食物都用豬油浸透，散泡的茶水盛在泛著油光的白色破杯子裡。他們各自坐好，點了煎蛋、烤豆子和吐司麵包。理查一邊吃，一邊繼續講述，加里也繼續聽著。他們用麵包把剩下的蛋黃抹乾淨，又喝了幾杯茶，理查終於說道：“……然後門菲把那鑰匙擰了一下，我就回來了，出現在上倫敦。哦，也就是真實的倫敦。以後的事情，呃，你都知道了。”

　　兩人沉默片刻。“就是這些了。”理查說完把茶水一口喝幹。

　　加里撓了撓頭。“聽著，”他最終說，“你說的是真的嗎？不是某種惹人厭的玩笑吧？我是說，不會有人拿著攝像機躲在屏風之類的東西後面，正準備跳出來說我上了整人秀節目吧？”

　　“根本沒這回事，”理查說，“你……你相信我嗎？”

　　加里看著擺在桌上的帳單，數出幾英鎊硬幣，放在塑膠檯面上的番茄醬罐子旁邊。這個塑膠罐子形似超大號番茄，開口處粘著些凝固的醬汁，顏色都已發黑。“我相信。嗯，你肯定遇到了某些事，這一點顯而易見……聽著，更重要的是，你相信嗎？”

　　理查目不轉睛地盯著加里。他雙目周圍有兩個黑圈。“我相不相信？我還真說不好。我原來相信，我真的到過那邊。知道嗎，你還出現了一次。”

　　“你剛才可沒提到這段。”

　　“這段太可怕了。你當時說我發瘋了，已經產生幻覺，在倫敦不斷遊蕩。”

　　他們出了咖啡館，向南朝皮卡迪利大街走去。“哦，”加里說，“你必須承認，這個解釋比你的魔幻下倫敦合理。人們會從裂縫掉進去？我也見過那些掉進裂縫的人，理查。他們就睡在濱河路的商店門口，可沒去過什麼奇妙的倫敦。每到冬天，他們就可能凍餓而死。”

　　理查沉默不語。

　　加里繼續說：“我想你沒準兒是腦袋受了什麼撞擊。或許是被傑茜卡甩了，受打擊太大。你多半是瘋了一陣子，然後又緩過來了。”

　　理查打了個哆嗦。“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嗎？那就是也許你說得對。”

　　“你覺得生活不夠刺激？”加里繼續說，“好極了。就讓我享受無聊人生吧。至少我知道今晚該去哪兒吃飯睡覺，到了週一還有份工作糊口。對吧？”他轉頭看著理查。

　　理查遲疑地點點頭。“對。”

　　加里看了看表。“活見鬼，”他叫道，“已經淩晨兩點了。希望咱們還能攔到計程車。”他們走進蘇活區的布魯爾街，在脫衣舞夜總會的店面燈光下徜徉。加里嘮叨著計程車的話題，都是些陳詞濫調，甚至可以說枯燥乏味。他似乎只是在履行作為倫敦人對計程車牢騷滿腹的職責。“……車頂的出租燈是亮著的，其他也沒問題，”他喋喋不休地說，“可我剛說完要去的地方，這老兄就來了句，抱歉，我要回家了。我就說，你們計程車司機都住在什麼地方啊？怎麼就沒一個住在我家附近？關鍵在於要先坐進去，然後再告訴他們你住在泰晤士河南岸。我是說，他到底想跟我嘮叨什麼？照他那說法，倫敦南郊的巴特西區就好像遠在尼泊爾首都。”

　　理查根本沒聽進去。他們走到風車街，理查過了馬路，從一家老雜誌專賣店的櫥窗望了進去，流覽陳列出來的舊海報、老漫畫和雜誌過刊，以及早被人遺忘的電影明星卡通人偶。理查能從中瞥見一個充滿冒險和幻想的世界。但他對自己說，這都是假的。

　　“那麼你覺得如何？”加里問道。

　　理查被這句話拉回現實。“什麼如何？”

　　加里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理查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又說了一遍。“如果實在攔不到計程車，咱們可以搭夜班公車。”

　　“成啊，”理查說，“沒問題。好極了。”

　　加里做了個鬼臉。“你又讓我擔心了。”

　　“抱歉。”

　　他們沿著風車街走向皮卡迪利。理查把手深深插進口袋。他臉色一變，顯得困惑不解，然後從兜裡掏出一根皺皺巴巴的黑烏鴉羽毛，羽莖上還系著一根紅線。

　　“這是什麼東西？”加里問道。

　　“這是……”理查還沒說完，就改口道，“只是一根羽毛。你說得對。只是垃圾。”他把羽毛扔進路邊的排水溝，看都沒看一眼。

　　加里猶豫片刻，然後字斟句酌地說：“你有沒有想過找人看看？”

　　“找人看看？聽著，加里，我又沒瘋。”

　　“你確定嗎？”一輛計程車向他們駛來，黃色載客燈很是惹眼。

　　“不，”理查誠懇地說，“來了輛出租。你上吧。我等下一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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