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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這塊手帕是范德摩先生的心愛之物。它上面沾滿綠色、棕色和黑色污漬,原本屬於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的肥胖鼻煙商。此人中風而死,入土時這塊手帕就塞在兜裡。范德摩先生如今還偶爾能從手帕中找到鼻煙商的遺骸,但不管怎麼說,他仍舊認為這是塊不錯的手帕。

  三人繼續在靜默中前行。

  迷宮盡頭的岩石大廳是伊斯靈頓的城堡和監牢。天使正在做一件千萬年間都未曾做過的事,它在歌唱。它的聲音優美,悅耳動聽;跟所有天使一樣,音調也很準確。伊斯靈頓在唱一首俄國歌手歐文·柏林的歌。它在擺滿蠟燭的大廳中載歌載舞,翩翩步態,嫋娜身姿,動作優雅曼妙。

  天堂,我在天堂
  我心跳怦怦不能言語
  看來我已找到渴望已久的福氣
  我們面貼面翩翩起舞時

  天堂,我在天堂
  縈繞心頭的煩惱
  都如雪融煙消散……

  它來到那扇由燧石和暗淡白銀打造的黑門前,終於停下舞步。它伸出手,慢慢撫摸石塊表面,把臉貼在冰冷的門板上,繼續輕聲唱道:

  天堂……
  我在天堂……
  我在天堂……
  我在天堂……

  天使伊斯靈頓面露甜美溫柔的笑容,但看起來卻又扭曲駭人。它不斷自言自語,反復說著那句話。聲音在燭光映照下的昏暗廳堂中縈繞,顯得陰冷淒清。

  它說:“我在天堂。”

  理查又在心中寫下一則日記。親愛的日記,他想道,今天,我活著走過一條懸空跳板,經歷了死亡之吻,和一堂有關製造疼痛的講座。現在,我正在穿越迷宮,同行的只有一個起死回生的瘋雜種,還有一名背信棄義的保鏢,她已經變成……跟保鏢截然相反的東西。我實在沒轍了,就像……他想不到合適的暗喻。理查如今已經超越明喻和暗喻的疆界,進入無奇不有的現實世界。這個世界正在改變他。

  三人走過一條潮濕泥濘的狹窄通道,兩側是黑石磚牆。侯爵手裡舉著信物和弩弓,跟在獵人身後,時刻保持十尺距離。理查走在隊伍前列,手裡拿著獵人的巨獸剋星和公爵從斗篷下掏出來的黃色照明燈。燈光照亮了石牆和泥地,保證他能夠安安穩穩走在獵人身前。沼澤腐臭難聞,巨大的蚊子不斷落在他的四肢和臉上。它們叮人很疼,隨後腫起的大包瘙癢難忍。但獵人和侯爵都沒吭聲。

  理查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徹底迷路了。更讓他心緒煩亂的是,沼澤裡有不少死人。既有乾癟革化的軀體,也有褪色的骸骨,以及被水泡腫的慘白屍首。他暗自猜測這些人到底死了多久,是被巨獸所害,還是被蚊子咬死。他又走了五分鐘,被蚊子多叮了十一個包,終於忍不住叫道:“我覺得咱們迷路了,剛才就到過這個地方。”

  侯爵舉起信物。“不。咱們進展順利。信物會引領咱們走向正確的道路。真是個實用的小玩意兒。”

  “對,”理查不以為然地說,“很實用。”

  正當這時,光著腳的侯爵突然踩在一具半掩入土的屍體上,被斷裂的肋骨紮進腳跟,一跤摔在地上。黑色小雕像劃過一條弧線,落入黑色沼澤,發出“撲通”一聲,仿佛躍入空中的魚兒落回水面。侯爵趕緊直起身,弩弓重新指向獵人後背。

  “理查,”他叫道,“我把信物弄丟了。你能回來一趟嗎?”理查慌忙原路返回,高舉著照明燈,希望通過黑曜石的反光找到雕像,但泥沼中什麼也看不清。“下去好好找。”侯爵說。

  理查不禁呻吟一聲。

  “你夢到過巨獸,理查,”侯爵說,“你真想遇見它嗎?”

  理查略一思索,便作出決定。他把銅矛戳進泥地,又將照明燈豎在矛杆旁邊,在泥沼表面投下搖曳的琥珀色光芒。他跪在泥潭中尋找雕像,雙手在沼澤表面來回摸索,只希望不要碰到死人屍首。“這麼找沒戲。它可能掉在任何地方。”

  “繼續找吧。”侯爵說。

  理查想起過去找東西的辦法。他首先儘量保持腦海中一片空白,然後讓目光在沼澤表面漫無目的地隨便遊移。泥潭上的一點兒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就在左側五尺遠的地方。正是那巨獸雕像。“我看見它了。”理查叫道。

  他費力地蹚著爛泥朝那邊走去。玻璃小雕像大頭朝下陷在一汪黑水中。可能是理查的動作擾亂了附近的泥層,當然,就像理查此後始終堅信的那樣,也可能純粹是造化弄人。反正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就快走到雕像跟前時,泥沼忽然發出好似腸胃蠕動的巨響,一個大氣泡冒了出來,就在護身符旁邊爆出嗆人的惡臭,巨獸雕像隨之沉入水底。

  理查忙跑到雕像剛才所在的位置,將胳膊深深插入泥沼,瘋狂地四下探尋,也不在乎雙手會碰到什麼東西。但最終還是徒勞無功,雕像徹底消失了。“咱們現在怎麼辦?”理查問道。

  侯爵歎了口氣。“你先回來吧,咱們再想想辦法。”

  理查低聲說道:“太遲了。”

  巨獸朝這邊走來,步伐遲緩沉重。理查甚至一度覺得這頭動物又老又病,已經土埋半截。當然,這只是最初的想法。他很快意識到巨獸瞬間跑過了多遠距離,也意識到自己剛才錯得有多離譜。巨獸發足狂奔,爛泥臭水在蹄下四散飛濺。它在距離他們三十尺外放慢腳步,最終悶哼一聲,站定不動。它身上冒著熱氣,發出低沉咆哮,既有耀武揚威的感覺,又有蔑視挑釁的意味。它的肋腹和脊背上插著斷矛、殘劍和鏽刀。黃色燈光照亮了鮮紅雙眼、雪白獠牙和烏黑四蹄。

  巨獸低下碩大的頭顱。理查覺得它是某種野豬,但馬上又覺得這根本不可能。野豬可長不了這麼大個頭。它有公牛、雄象的體型,純然歲月造就。

  巨獸盯著他們,等了足有一百年,但這漫長歲月卻在眨眼間蒸發。

  獵人動作流暢地單膝跪下,從泥地裡拔出長矛,發出“噗”的一聲。她欣喜若狂地說:“啊,你終於來了。”

  獵人把他們全都忘在腦後。她忘了泥水中的理查,忘了侯爵和那柄傻乎乎的弩弓,也忘了整個世界。她狂喜不已,沉浸在完美的樂園,一個盼望已久的世界。她的世界中只有兩件東西:獵人和巨獸。巨獸對此也心知肚明。這是場勢均力敵的比拼,只有獵人和獵物。但至於誰是獵人,誰又是獵物,謎底只有等時間揭曉。

  時間和這場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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