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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理查別過頭去,儘量避免用鼻子呼吸,直到遠離陰溝民的攤位。

  “看見侯爵的人影了嗎?”他問。獵人搖搖頭。他們走上一道跳板,前往眾多食物攤位,那裡的氣味要誘人得多。

  老貝利沒費多大力氣,就聞著味兒找到了陰溝民。

  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而且裝模作樣也別有一番樂趣。他不厭其煩地挑揀著死獵犬、假腿和潮濕發黴的手機,每看一樣就搖一次頭,似乎都不滿意;隨後假裝偶然發現了侯爵的屍體,抬手撓撓鼻子,把眼鏡戴上仔細觀瞧,沉著臉點點頭,希望給人一種模糊印象:他急需一具屍體,雖然不滿貨物成色,也只能因陋就簡湊合一下了。他點頭讓鄧尼金過來,又指指屍體。

  鄧尼金雙手大張,露出燦爛笑容,同時抬頭注視天穹,將侯爵遺體為他們帶來的美好祝福傳達出去。他抬起右手按在額頭,然後把手放下,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旨在表明換出這樣一具非比尋常的屍體,將是多麼慘痛的損失。

  老貝利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一管用了一半的除臭劑,交給鄧尼金。陰溝民眯著眼睛打量一番,舔了兩下,不為所動地遞了回來。老貝利把它裝好,回頭看了眼侯爵的屍體。它衣衫不整,打著赤足,在陰溝中吸收的水分還沒幹透。屍身蒼白駭人,血液早從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流幹,皮膚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裡顯得皺皺巴巴,好似風乾的果脯。

  他又掏出一個瓶子遞給鄧尼金,裡面裝了四分之三瓶黃色液體。鄧尼金狐疑地看著它。陰溝民都知道香奈爾五號香水的瓶子長什麼樣,紛紛聚攏過來,凝神觀望。鄧尼金顯出志得意滿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擰開瓶蓋,在腕子上略微沾了一丁點,然後用巴黎頂級香水師也自歎弗如的嚴肅態度聞了聞。他激動地點點頭,走到老貝利身前,將他一把抱住,表示買賣成交。老人扭開臉,屏住呼吸,直到對方把自己放開。

  老貝利伸出一根手指,努力說明自己已經不再年輕,而卡拉巴斯侯爵無論生死,都有點太過沉重。鄧尼金若有所思地摳著鼻子,然後打個手勢表明他這樣做不僅慷慨大方,更是愚昧蠢笨、頭腦發熱,無疑會讓自己和所有陰溝民淪落到救濟院去,但他還是讓一個年輕族人把屍體綁在那半輛破嬰兒車上。

  屋頂老人用一塊布蓋住屍體,拉著它離開陰溝民的攤位,穿過熙熙攘攘的甲板。

  “請來一份蔬菜咖喱,謝謝!”理查對賣咖喱的女人說,“另外,嗯,順便問一句,這種燉肉咖喱是用什麼肉做的?”女人回答了他的問題。“哦,好的。還是都點蔬菜咖喱吧。”

  “又見面了,”醇厚圓潤的聲音從他身邊傳來,正是他們在洞穴中遇到的那位瞳色紫紅的黑衣女子。

  “你好,”理查笑著說,“哦,再來點印度脆薄餅,謝謝!你,呃,也是來買咖喱的?”

  那人用紫色眼眸凝視理查,裝出電影中德古拉伯爵的腔調說:“我不吃……咖喱。”說完這話,她毫不掩飾地哈哈大笑。理查這才想起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女人跟他開過玩笑了。

  “哦,嗯,我叫理查。理查·梅休。”他說著伸出右手。那人輕輕碰了一下,也算是握過手了。她的指尖異常冰冷,但時值深夜,又當晚秋,在泰晤士河的軍艦上,所有東西都異常冰冷。

  “拉米婭,”她說,“我是天鵝絨的一員。”

  “啊,”理查說,“想起來了。你們有很多人嗎?”

  “有一些。”

  理查從攤主手中接過盛咖喱的容器。“你是做什麼的?”他問。

  “如果我沒在找吃的,”她微笑著說,“那就是在做嚮導。我熟悉下層世界的一草一木。”

  理查堅信獵人本還站在貨攤的另一側,但轉眼間她就出現在拉米婭身邊。“他不屬於你。”獵人說道。

  拉米婭露出甜美笑容。“這件事我自會判斷。”

  理查說:“獵人,這位是拉米婭,天鵝籠的一員。”

  “天鵝絨。”拉米婭聲音甜美地糾正道。

  “她是個嚮導。”

  “無論你們想去哪兒,我都能帶你們去。”

  獵人從理查手中接過裝食物的袋子。“該回去了。”

  “對了,”理查說,“如果咱們要去那個地方,也許她能幫上忙。”

  獵人一言不發,只是看著理查。要是換作前幾天,這種眼神足以令理查忘掉剛才的話題,但他已今非昔比。“咱們讓門菲作決定吧,”理查說,“有侯爵的消息嗎?”

  “還沒有。”獵人說。

  老貝利拖著綁在嬰兒車上的屍體,一步步走下跳板。侯爵就像是具可怕的蓋伊·福克斯雕像;在不算久遠的過去,倫敦兒童們會在11月5日那天把它們綁在小車上,拉著到處跑,然後扔進篝火付之一炬[31]。他拉著小車走過塔橋,又拖上山坡,從倫敦塔旁經過,一路嘀嘀咕咕,抱怨個不停。他繼續向西,朝塔丘地鐵站前進,在距離網站不遠處的一截灰色斷牆旁停下腳步。老貝利心想,這裡不是屋頂,但也勉強夠用。

  它是倫敦牆僅存的遺跡之一。故老相傳,倫敦城牆是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在西元三世紀下令建造的。他這樣做是為了滿足母親海倫娜的要求。這位來自倫敦的老婦人,厭倦了帝國各處的統治者和人民領袖動輒吹噓他們當地的城牆有多宏偉,還要詢問她故鄉的城牆是個什麼樣子。城牆完工後,將整座小城完全圍在其中。它高三十尺,寬八尺,正是名副其實的倫敦牆。

  但這截斷壁已經沒有三十尺高,顯然也不可能再包圍城市。從君士坦丁大帝生活的年代開始,地平面就不斷升高,早先的倫敦牆大部分已經埋在街道下方十五尺的位置。但它仍是一段宏偉壯觀的城牆。老貝利用力點點頭,先用一段長繩綁住嬰兒車,自己爬上斷牆,然後一邊嘟囔著“哎喲媽呀”,一邊將侯爵拉到城牆頂端。他把屍體從小車上解下,輕輕平放在地,胳膊靠在身體兩側。屍體上有些傷口還不斷滲出汁水。但他已經死透了。

  “你這操蛋白癡,”老貝利難過地嘟囔道,“偏要找死幹什麼?”

  秋夜清寒,皎皎明月高掛空中,顯得很小。滿天星辰點綴在藍黑色的夜幕上,好似被碾碎的鑽石。一隻夜鶯撲棱棱落在牆頭,端詳著卡拉巴斯侯爵的屍身,發出甜美啼鳴。“閉上你的鳥嘴,”老貝利粗聲大氣地說,“你們這些臭鳥聞起來也不像見鬼的玫瑰。”鳥兒沖他說了句悅耳動聽的夜鶯粗口,隨即飛入夜空。

  老貝利把手伸進衣袋,掏出已經睡著的黑老鼠。它睜開惺忪睡眼,慵懶地打個呵欠,顯出很大一條斑駁鼠舌。“平心而論,”老貝利對黑老鼠說,“我真希望再也聞不見任何氣味。”他把老鼠放到腳邊,擱在倫敦牆的石磚上。它沖老人吱吱叫了幾聲,用前爪打了幾個手勢。老貝利長歎一聲,把銀匣從兜裡取出,又從內袋掏出烤肉叉。

  他把銀匣放在卡拉巴斯的胸口上,緊張兮兮地用烤肉叉挑開盒蓋。銀匣中墊了一層紅色天鵝絨,裡面放了顆大鴨蛋,蛋殼在月光下顯出淡淡青綠色澤。老貝利緊閉雙眼,舉起烤肉叉,使勁砸向鴨蛋。

  只聽“啪”的一聲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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