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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在這充滿魔力、黑暗和陰溝的世界中,”他對理查說,“你只能想盡一切辦法去適應環境。”他露出白牙,粲然一笑,這閃亮笑容,虛偽得無以復加。“哦,很高興又見到你。祝你好運。如果你能活過接下來的一兩天,”他坦誠地說,“沒準兒能足足撐上一個月。”說完這話,侯爵轉過身,大步走過下水道,去追門菲和獵人。

  理查靠在一面牆上,聽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也聽著湧向倫敦東區泵站和汙水處理廠的湍急水流。

  “媽的。”

  理查·梅休獨自站在黑暗中。他驚訝地發現,自從父親過世後,自己第一次開始哭泣。

  地鐵站相當空曠,相當黑暗。瓦尼貼著牆壁悄悄潛行,緊張地來回掃視——看看後面,看看前面,再看看旁邊。他胡亂選上了這個地鐵站,借助屋頂和陰影的掩護跑到這兒來,確保身後沒人跟蹤。他不準備返回卡姆登區深層隧道的巢穴。太冒險了。瓦尼還在其他幾個地方儲存了武器和食物。他會銷聲匿跡藏一陣子,等到風頭過去再說。

  他在一台售票機旁停住腳步,站在黑暗中凝神傾聽:一片死寂。他確信附近沒有別人,這才允許自己放鬆下來,走到一條旋梯頂端,深深吸了口氣。

  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似乎在跟什麼人聊天。“瓦尼是下層世界最能打的殺手兼保鏢。所有人都知道。瓦尼先生親口跟咱們說的。”冷漠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撒謊可不是好事,克勞普先生。”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克勞普先生延續著這個話題。“非常不好,范德摩先生。必須承認,我把這視作對我個人的背叛,為此非常痛心,而且極為失望。既然咱們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就用不著對窩囊廢客客氣氣的了,對嗎,范德摩先生?”

  “絕不客氣,克勞普先生。”

  瓦尼沒頭沒腦地向前奔去,在黑暗中沿著旋梯往下猛衝。克勞普先生的聲音從旋梯頂端傳來。“說實話,我們應該把死亡看作一種慈悲。”

  瓦尼的腳步在金屬扶欄間劈啪亂響,回聲傳遍整條樓梯。他氣息沉重,呼呼直喘,肩膀刮蹭著牆壁,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下沖。他來到樓梯底部,看到旁邊豎著塊牌子,警告旅客從這裡到頂上共有259級臺階,只有健康人士才能動動往上爬的念頭。其他人等,牌子建議說,應該搭乘電梯。

  電梯?

  “叮噹”一聲響過,電梯門緩緩打開,光亮傾瀉在過道中。瓦尼伸手去摸匕首,忽然想起已經被那個叫獵人的臭婊子拿走了,不禁暗自咒駡。他又去抽插在肩膀刀鞘內的大砍刀。也沒有。

  瓦尼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禮貌的咳嗽,慢慢轉過身去。

  范德摩先生坐在旋梯底部的臺階上,正用瓦尼的大砍刀剔指甲。

  克勞普先生撲了上來,牙齒、爪子和利刃一起招呼,瓦尼連慘叫的機會都沒有。“再見。”范德摩先生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繼續剔指甲。鮮血開始流淌。黏濕的紅血多得嚇人,畢竟瓦尼是個大塊頭,而且一直把這些血液存在體內。不過等克勞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完事後,人們很難注意到旋梯底部地板上的那點污漬。

  等到下次清洗地板時,它就會永遠消失。

  獵人在前頭領路,門菲走在當中,卡拉巴斯侯爵負責殿后。自從半小時前跟理查分道揚鑣,他們都沒再說話。

  門菲突然站定腳步。“咱們不能這樣做,”她堅定地說,“咱們不能把他留在那兒。”

  “咱們當然可以,”侯爵說,“咱們就是這麼幹的。”

  女孩搖了搖頭。自從在甄選會場上看到被瑞斯利普壓在身下的理查之後,她就難以擺脫內疚的心情。她已經受夠了。

  “別傻了。”侯爵說。

  “他救了我的命,”門菲對他說,“他本可以把我扔在便道上不管。但他沒這麼做。”

  這是她的錯。門菲對此心知肚明。她打開那扇門,是為了尋找能幫她的人。理查幫了她,把她帶去一個溫暖的地方,關懷她,照顧她,還為她找來幫手。正是這些舉動,害他從自己的世界掉進了她的世界。

  帶上他一起走,這種事想想都愚不可及。他們沒有能力多帶一個人,門菲甚至不敢肯定他們三人在接下來的旅程中能否照顧好自己。

  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閃過。真的只是因為她打開的那扇門,那扇把她帶到理查身邊的門,才讓他注意到了自己嗎?抑或除此以外,還有其他原因?

  侯爵揚起一側眉毛。他天性孤寂冷淡,就像是會走路的尖酸刻薄。“我親愛的小姐,”他說,“咱們這趟征程,可沒法多帶一名客人。”

  “別用哄小孩的態度跟我說話,卡拉巴斯,”門菲說,她真是受夠了,“而且我認為我有權決定帶上什麼人。你為我工作,不是嗎?難道還能反過來不成?”悲痛和疲憊已經耗盡她的耐心。門菲需要卡拉巴斯,她絕不能讓侯爵離開,但她已經到了極限。

  卡拉巴斯瞪著她,眼中蘊藏凜冽怒火。“他不能跟咱們一起走,”侯爵斬釘截鐵地說,“更何況,他現在沒準兒已經死了。”

  理查還沒死。他正坐在排雨下水道旁的一個壁架上,在黑暗中尋思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心想自己到底還能在泥潭中陷進多深。他很清楚到目前為止,生活為他在某些方面做好了萬全準備,比如證券工作,在超級市場購物,週末看電視轉播的球賽,如果覺得冷就把暖氣溫度調高。但它在另外一些方面則完全沒有準備,比如在倫敦的屋頂和陰溝中過上非人生活,被寒冷、潮濕和黑暗籠罩裹挾。

  一點兒光芒陡然閃現。腳步聲越來越近。理查下定決心,如果來的是一群殺人犯、食人族,或是什麼怪獸,他甚至懶得抵抗。讓它們來吧,一了百了,他已經受夠了。理查低頭凝視黑暗,看著應當是雙腳所在的位置。腳步聲越來越近。

  “理查?”這是門菲的聲音。他一下跳了起來,卻又故意不去理她。要不是因為你,他心想……

  “理查?”

  他連頭都沒抬。“幹嗎?”

  “聽著,”門菲說,“要不是因為我,你根本不會落到這步田地。”這句話算你說對了,理查心想。“雖然跟我們一起走也不安全,但是,哦,”女孩頓了頓,深吸口氣,“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你要來嗎?”

  理查抬頭看著她:這個長著白皙瓜子臉的小不點,正用那雙大眼睛殷切地盯著自己。好吧,他心中暗道,看來我還沒完全做好準備放棄這條小命。“哦,反正我現在也沒別的地方好去,”他說,這有意為之的淡漠語氣,已然接近歇斯底里的邊緣,“就跟你們走吧。”

  門菲嫣然一笑,張開雙臂緊緊抱著他說:“我們會設法幫你回家去的,我發誓。只要我們找到我要找的東西,就去幫你。”理查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話,他頭一次覺得恢復過去的生活也許根本不可能,趕忙使勁把這念頭拋在腦後。兩人沿通道往前走去。理查看到獵人和侯爵正在隧道口等著他們。侯爵那副表情,就好像剛吞了只死耗子。

  理查的心情有所好轉,他開口問道:“話說回來,你到底在找什麼?”

  門菲深吸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了這個問題。“說來話長,”她嚴肅地說,“現在我們要找的是一個名叫伊斯靈頓的天使。”理查終於放聲大笑,他實在忍不住了。這笑聲中當然少不了歇斯底里的情緒,但也有種極度無力的感覺——就好像有個人在二十四小時內,強迫自己相信數十件不可思議的怪事,而且連頓像樣的早餐都沒吃。他的笑聲在隧道中回蕩。

  “一個天使?”理查難以抑制地呵呵傻笑,“叫伊斯靈頓?”

  “咱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門菲說。

  理查搖搖頭,感覺就像被剝了皮、掏了瓤、榨了汁。“一個天使,”他神經質地沖隧道和黑暗低聲嘟囔,“一個天使。”

  大廳中到處都是蠟燭。有的放在支撐屋頂的鐵柱上,有的放在順著一面牆壁流入岩石小池塘的瀑布旁,有的擠在牆根底下,有的堆在地板上。兩根黑鐵柱間的巨門周圍,也擺了幾個插滿蠟燭的燭臺。這扇門用磨光黑燧石打造,安放在銀質基座上。經過千百年的歲月磨礪,基座早已失去光澤,幾乎變成黑色。這些蠟燭都沒有點燃,但當那高大身影經過時,它們一根根爆出火光。沒人碰觸它們,也沒有火接觸蠟芯。

  那人影罩著式樣簡單的白色長袍。不止是白,更甚于白。這種顏色亮得讓人無法逼視,倒像是所有顏色的缺失。它赤足走在大廳冰冷的岩石地板上,白皙面容透出智慧與溫柔,也許還有一絲落寞。

  它美得無以復加。

  大廳中所有蠟燭很快都開始燃燒。它在岩池旁駐足,跪在水邊,用雙手掬起一汪清水,舉到面前喝了下去。池水很涼,但非常純淨。它喝過水後,合上眼簾靜默片刻,仿佛在進行祈禱,接著站起身,順原路穿過大廳,走了出去。和過去萬千年間一樣,在它經過時,蠟燭漸次熄滅。它沒有翅膀,但仍然是個天使,這毋庸置疑。

  伊斯靈頓離開大廳,最後幾根蠟燭熄滅後,黑暗再度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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