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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六章

  理查在心裡寫下一則日記。

  親愛的日記,他這樣寫道,上個星期五,我有一份工作,一名未婚妻,一個家,一種有意義的生活。(好吧,至少不比其他人的生活更空虛。)然後我在便道上發現了一個受傷的女孩,我只想當個好人,結果卻丟了未婚妻,丟了房子,丟了工作,在倫敦地下幾百米深的隧道中遊蕩,生活前景就跟有自殺傾向的旅鼠差不多。

  “這邊走。”侯爵做了個優雅手勢,骯髒的蕾絲袖口隨之飄揚。

  “這些隧道看起來不都一個樣嗎?”理查暫時把日記擱到一邊,開口問道,“你怎麼知道該走哪條路?”

  “還真不知道,”侯爵灰心喪氣地說,“咱們徹底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過不了幾天,咱們就要為食物自相殘殺。”

  “真的?”話音未落,理查已經為上這種當懊惱不已。

  “騙你的。”侯爵的表情似乎在說,捉弄這個可憐的白癡實在太容易了,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但理查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在乎這些人對他的看法。

  也許門菲是個例外。

  他繼續在心裡寫日記。在這個異界倫敦中,居住著成百上千人。也可能是成千上萬。有的是本地土著,有的是從裂縫掉進來的。我跟一個叫門菲的女孩在一起,還有她的保鏢,外加一位神經病大貴族。我們昨晚睡在一條小隧道裡,門菲說那曾是十九世紀下水道系統的一部分。我睡著的時候,那名保鏢還沒睡,等他們把我叫醒時,她也醒著。我估計她根本就沒睡過。我們早餐吃的是水果蛋糕,侯爵在口袋裡揣了一大塊。怎麼會有人在自己的口袋裡揣一大塊水果蛋糕?我睡覺的時候,鞋子基本幹了。

  我想回家。

  他在心中給最後這句話加了三條下畫線,用紅墨水以超大字體重寫一遍,勾上圈,最後又在邊上打了一串感嘆號。

  至少他們腳下的隧道是幹的。這是條高科技通道,到處都是銀光閃閃的管線和潔白牆壁。侯爵和門菲肩並肩走在前頭。理查有意跟在他們身後,拉開幾步距離。獵人的位置飄忽不定,有時在最後面,有時在隊伍的一側或另一側,但大多數時間還是潛藏在陰影中,到前方探道。她走起路來悄無聲息,這讓理查感到惴惴不安。

  前面忽然顯出一線光芒。“咱們到了,”侯爵說,“銀行地鐵站。是個開始找東西的好地方。”

  “你們腦子進水了。”理查說。他本來只想小聲嘀咕一句,但聲波卻在黑暗中往來回蕩。

  “真的?”侯爵問道。地面開始震動,一列地鐵從附近開了過去。

  “理查,別說了。”門菲說。

  但這句話卻脫口而出。“哦,你們都在犯傻。世上哪有什麼天使。”

  侯爵點點頭。“啊,沒錯。我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世上沒有天使這種東西。就好像沒有下倫敦,沒有鼠語者,牧人樹叢也沒有牧羊人。”

  “牧人樹叢沒有牧羊人。我去過那地方。只有房子、商店、道路和BBC,僅此而已。”理查斷言道。

  “那裡有牧羊人,”獵人的聲音從他身邊的黑暗中冒了出來,“你最好祈禱永遠不要遇到他們。”她這話說得相當嚴肅認真。

  “好吧,”理查說,“我還是不相信這下邊會有一群群天使徘徊。”

  “本來就沒有一群,”侯爵說,“只有一個。”他們已經走到隧道盡頭,面前是一扇上鎖的大門。侯爵退開兩步。“小姐?”他對門菲說。女孩抬起手來,在門上按了一下。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

  “也許,”理查執拗地說,“咱們說的不是一碼事。我說的天使是有翅膀、光環和喇叭的;把和平帶給大地,把慈悲帶給世人那種。”

  “沒錯,”門菲說,“你說得對。這就是天使。”

  他們走過大門。光亮撲面而來,像偏頭疼一樣刺進他的腦袋,理查不由自主閉上眼睛。等雙目適應了光線強度後,理查驚訝地發現,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們站在連接倫敦大火紀念塔和銀行地鐵站的狹長地下通道中。通勤的人潮在過道中湧動,誰都沒有瞥上他們一眼。薩克斯的悠揚曲調在通道中飄蕩反響,一曲伯特·巴卡洛克和哈爾·大衛的《我不再墜入愛河》被吹奏得有模有樣。他們走向銀行地鐵站。

  “再問一句,咱們是要找哪位啊?”理查有點傻乎乎地問,“大天使加百列?拉弗爾?米迦勒?”

  四人正好走過一張地鐵路線圖。侯爵伸出一根修長黢黑的手指,敲了敲天使地鐵站:伊斯靈頓[18]。

  理查經過天使地鐵站不下數百次。那站位於引領時尚的伊斯靈頓區,當地到處都是古董店和酒吧食肆。他對天使知之甚少,但幾乎可以肯定伊斯靈頓的天使地鐵站得名於一家酒吧,或是其他地標。理查決定換個話題。“你們知道嗎,我幾天前曾試過要搭地鐵,但它不讓我進。”

  “你只需要讓它們知道誰是老大,這就夠了。”獵人在他身後輕聲說道。

  門菲咬著下唇。“咱們要找的這趟車,會讓咱們上的,”她說,“只要能找到它就行。”最後這句話幾乎被附近傳來的樂聲所淹沒。一行人走下幾級臺階,拐過一個彎角。

  薩克斯樂手坐在通道地板上,大衣攤放在身前。衣服上有幾枚硬幣,感覺像是那人自己放上去的,好讓過往行人相信大家都會給錢。但根本沒人上當。

  薩克斯樂手身量極高,留著及肩黑髮和一把長長的黑山羊胡。毛剌剌的腦袋上,生有深陷的雙眸和端正的鼻子。身上套著破破爛爛的T恤衫和油膩膩的藍色牛仔褲。一行人走過去時,他停止演奏,從薩克斯吹口甩掉唾液,重新裝好,吹出早期女歌手茱莉·倫敦的名曲《淚流成河》的頭幾個音節。

  如今,你說對不起……

  理查驚奇地發現,那人能看見他們,但又竭力裝出看不見的樣子。侯爵走到那人面前。薩克斯的悲涼樂聲緊張得跑了點調。侯爵露出冷峻微笑。“這不是李爾嗎?”他說。

  那人警惕地點點頭,十指撫弄著薩克斯的按鍵。“我們在找伯爵宮廷,”侯爵繼續說道,“你身上會不會剛好帶著列車時刻表之類的東西?”

  名叫李爾的男人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也不是沒可能啦。如果我真有,那你給我什麼好處?”

  侯爵把雙手探進大衣口袋。他忽然露出微笑,就像接受委託保管一把鑰匙的貓,而這鑰匙正好可以打開一窩任性又肥美的金絲雀所在的鳥籠。“據說,”侯爵懶洋洋地說道,就好像只是在閒聊打發時間,“大魔法師梅林的師傅巴斯曾譜過一首動聽的舞曲,能讓所有聽到曲子的人,把錢從衣袋裡掏出來。”

  李爾眯起眼睛。“這東西的價值可比一張列車時刻表高,”他說,“如果你真有的話。”

  侯爵做出恍然大悟的完美表情,我的天,還真是這麼回事,對吧?“哦,”他寬宏大量地說,“那麼我想你就欠我個人情了,對嗎?”

  李爾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他把手伸進屁股兜,掏出一張折了很多次的紙條,舉在面前。侯爵伸手去拿。李爾猛地把手抽開。“先讓我聽聽曲子,你這老騙子,”他說,“最好是管用。”

  侯爵揚了揚眉,把手探進大衣的一個內袋,再抽出來時,手裡多出一個玩具哨子和一個小水晶球。他看了看水晶球,自言自語地“嗯”了一聲,似乎是在說“哦,原來擱在這兒了”,隨即放回兜裡。他活動兩下手指,把玩具哨子放在唇邊,開始吹奏一曲風格獨特、旋律歡快的音樂。這跌宕起伏、躍動流轉的曲調,讓理查覺得好像又變作十三歲少年,趁學校午休時間,用死黨的半導體收音機聽最新歌曲排行榜。流行樂只有在那青蔥歲月,才會在一個人的生活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侯爵的舞曲滿足了他對歌曲的所有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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