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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理查有生以來還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這一點毫無疑問。

  “人多勢眾比較安全。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他遲疑片刻,開口說道,“我叫理查·梅休。這是麻醉法。我們倆之中,就她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鼠語族女孩顯出得意的神情。

  皮衣女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是從上倫敦來的。”她說。

  “沒錯。”儘管迷失在這個離奇異界,但理查至少學會了如何玩這場遊戲。他腦子發木,搞不清自己身處何方,更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但還有能力遵循遊戲規則。

  “跟鼠語族一塊旅行。真有你的。”

  “我是他的守護者,”麻醉法硬氣地說,“你是誰?你向誰效忠?”

  女人笑了笑。“我不向任何人效忠,小老鼠。你們倆以前來過棄世橋嗎?”麻醉法搖搖頭,“哦,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嗎?”

  他們走向石橋。麻醉法把蠟燈遞給理查。“拿著。”她說。

  “謝謝,”理查看了看穿皮衣的女人,“這裡真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嗎?”

  “只是有可能讓你想棄世。”她說。

  “穿盔甲的那種?”

  “被黑暗籠罩,感覺心灰意冷的那種。”麻醉法伸出手來,摸索著理查的手。他把女孩的小手緊緊握在掌中。女孩沖他笑了笑,捏了一下他的手掌。一行人走上棄世橋,理查這才明白什麼叫黑暗:黑暗是真實而純粹的東西,遠不止沒有光線那麼簡單。他感到黑暗碰觸著自己的皮膚,探尋著,移動著,搜索著。黑暗滑進他的心靈,鑽進他的肺部,爬進他的眼耳口鼻……

  他們每走一步,那盞簡易提燈就暗淡一分。理查意識到皮衣女的手電筒也在發生同樣變化。這種感覺並不是光線在變弱,更像黑暗在變強。理查眨眨眼,看著空茫的前方——只有黑暗的空茫,純粹而徹底。聲響。沙沙聲,蠕動聲。他又眨了一下,在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到。那響動更顯鬼祟,愈發饑餓。理查覺得自己好像能聽到一種聲音:一群巨大扭曲的巨魔,藏在橋底下……

  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與他們擦肩而過。“那是什麼東西?”麻醉法用細小的聲音問道。理查感到她的手在發抖。

  “噓,”皮衣女低聲說,“不要吸引它的注意力。”

  “出了什麼事?”理查壓低聲音問道。

  “黑暗降臨,”皮衣女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夜幕降臨。在穴居時代,每到夜晚我們就會畏懼地縮在一起,尋求安全和溫暖。從那時起,每當太陽落下夢魘就會跑出來流竄。它們全都降臨了。此刻,”她對他們說,“敬畏黑暗的時候到了。”理查感覺有什麼東西正要爬過他的臉龐。他閉上眼睛,但這樣做對視覺和感觀來說沒有任何差別。夜幕渾厚齊整,幻覺就此誕生。

  他看到一個燃燒的身影穿過夜幕,朝他落下。它的翅膀和頭髮都著了火。

  他張開雙臂,但什麼也沒接住。

  傑茜卡看著他,眼中寫滿鄙夷。他想沖她喊叫,想說他很抱歉。

  一步一步朝前走。

  夜晚,他是個小孩子,沿著沒有街燈的馬路,從學校走向家中。不管他走過多少次,這條路還是那麼可怕,還是那麼艱難。

  他躲在陰溝深處,失落在迷宮裡。巨獸在等他。他能聽到水珠慢慢滴落,心中深知巨獸正在等待。他握緊手中的長矛……一陣隆隆吼聲從巨獸喉嚨深處爆發,在他身後響起。他轉過身。巨獸穿過黑暗,慢慢向他沖來,慢得令人難以忍受。

  它沖上來。

  他死了。

  繼續往前走。

  它穿過黑暗,慢慢向他沖來,慢得令人難以忍受,一次又一次……

  劈啪聲突然響起,火光隨之閃現,亮得刺眼。理查眯起眼睛,身子打了個晃。那是蠟燭的火苗,在汽水瓶容器中閃亮。他從沒想到一根蠟燭居然會如此耀眼。他把小燈舉高,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突然放鬆下來的身體打起哆嗦,心臟在胸中怦怦亂跳。

  “咱們似乎成功過橋了。”皮衣女說。

  理查的心跳如此猛烈,甚至一度說不出話來。他強迫自己慢慢深呼吸,借此平復心情。他們站在一個很大的空場上,跟橋對面一模一樣。實際上,理查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裡就是他們剛離開的地方。但這邊的陰影更加濃厚,還有種殘像在理查雙眼後浮動,就像是被閃光燈晃了一下。“我猜,”理查吞吞吐吐地說,“咱們沒有遇到什麼真正的危險……它就好像一座鬼屋。不過是黑暗中的雜訊……你的想像力會自行添油加醋。其實根本沒什麼可怕的,對嗎?”

  女人轉頭看著他,神情近乎憐憫。理查忽然意識到已經沒人握著自己的手了。“麻醉法?”

  橋頂的黑暗中傳來幾聲輕柔響動,仿佛沙沙風聲,又像是淡淡嘆息。幾顆形狀各異的石英珠子從石橋上朝他們滾落。理查撿起一顆,正是鼠語者女孩項鍊上的東西。理查張開嘴,卻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咱們最好……咱們必須回去。她在……”

  女人舉起手電筒,光芒射過橋樑。理查可以一眼看到對面,但橋上空無一人。“她到哪兒去了?”理查問。

  “走了,”女人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黑暗把她帶走了。”

  “咱們應該做點什麼。”理查急切地說。

  “比方說?”

  他又張開嘴,這回徹底無話可說,只得把嘴閉上,手裡撚著那顆石英,注視地上的其他珠子。

  “她去了,”女人說,“這座橋會收過路費。你應該慶倖,它帶走的不是你。好了,如果你想去集市,就沿這條路走,它就在前面。”女人用手電筒往前一照,一條狹窄通道隱現在前方昏黑夜色之中。

  理查沒動。他感到全身麻木,很難相信女孩就這麼去了——失蹤了,掠走了,迷失了,或是……他更難以相信皮衣女子居然泰然處之,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就好像這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小事。

  麻醉法不能死。

  他打定主意,得出一個結論。女孩不能死,因為如果女孩死了,那全要怪他。麻醉法是被迫跟他一起來的。理查緊緊握著石英珠,手掌硌得生疼。他想起女孩展示項鍊時,神情有多驕傲;也想起在認識她的這幾小時中,自己變得有多喜歡這個鼠語者。

  “你要來嗎?”

  理查站在黑暗中愣了片刻,隨即將石英珠輕輕放進牛仔褲口袋。他跟上走在前面幾步的女子,忽然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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