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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范德摩先生已然撿起流星錘。他正用另一隻手把鎖鏈一節節扯斷,將扭曲的鐵環丟在地上。叮噹。“不。”范德摩先生說。叮噹。“我們是在威脅你。”叮噹。“如果你不照克勞普先生的話去做,我們就會……”叮噹。“……把你扁得……”叮噹。“……七葷八素。然後我們會……”叮噹。“……幹掉你。”

  “啊,”瓦尼說,“那我就只能給你們效力了,對吧?”

  “是的,沒錯,”克勞普先生說,“恐怕我們給不了你什麼好處。”

  “這倒不成問題。”瓦尼說。

  “那就好,”克勞普先生說,“歡迎入夥。”

  這是一具結構龐大、製造精細的機械裝置,由多種材質組合而成。磨光胡桃木和橡木,黃銅和玻璃,紅銅和鏡子,鑲飾象牙雕刻和石英棱鏡,還有黃銅齒輪、彈簧和嵌齒。整台器械比寬屏電視還大上不少,但真正的螢幕還不到六寸寬。一個放大透鏡罩在上面,用以增大畫面尺寸。很大的黃銅號角從側面探出,形如老式留聲機上的喇叭。如果以撒·牛頓爵士在三百年前發明並製造出電視錄影一體機,應該就是這副樣子。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正是如此。

  “看著。”門菲說著把木球放到一個平臺上。光線從機械內部穿過,射入木球。它開始一圈圈旋轉。

  一張貴族面孔出現在小螢幕上,圖像清晰,色彩鮮活。聲音從號角傳出,跟畫面略有點不合拍,還夾雜著劈啪爆音。“……這兩座城市如此接近,”那聲音說,“但所有東西又是那麼遙遠。住在上層的擁有者,住在下層和夾層的一無所有者,也就是住在裂縫中的我們。”

  門菲盯著螢幕,臉上的表情難以解讀。

  “……然而,”她父親說,“我仍舊認為,令我們這些下層居民喪失活力的,是我們那狹隘的派系之爭。這套領地和采邑的制度不但愚不可及,更是分裂的根源。”門琅大人穿著老舊的家居便服,頭戴無邊帽。聲音仿佛跨越了幾個世紀,而非幾天或是幾周。他咳嗽一聲。“有這種信念的並非僅我一人。有些人希望讓一切保持原樣。有些人希望讓情況繼續惡化。但也有些人……”

  “你能讓它快進嗎?”侯爵問道,“直接看看最後的記錄?”

  門菲點點頭。她撥動機器側面的一個象牙杠杆。圖像先是一陣重影、扭曲,繼而重新穩定下來。

  此時的門琅身穿一件長袍。無邊便帽沒了蹤影,腦袋側面有一道血紅傷口。他直挺挺地站在書桌前,說起話來聲音很小,語速很急。“我不知道誰會看到這段影像,誰能找到這個東西。但不管你是誰,請把它交給我的女兒門菲,只要她還活著……”一陣靜電干擾抹去了畫面和聲音,接著圖像又回來了。“門菲?孩子,情況很糟。我不知道在他們發現這個房間之前,我還有多少時間。我想可憐的波西婭已經死了,還有你的哥哥和妹妹。”聲音和畫面的品質開始惡化。

  侯爵偷偷看了一眼門菲。她滿面淚痕,淚水從眼中溢出,順著臉頰流淌。她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在哭,也沒想到要把眼淚抹去。女孩只是注視著父親的影像,傾聽他的話語。劈啪。圖像扭曲。劈啪。“聽我說,孩子,”她過世的父親說,“去找伊斯靈頓……你可以相信伊斯靈頓……你必須信賴伊斯靈頓……”他的畫面再度重影,鮮血從額頭流入眼睛。門琅伸手把血跡抹掉。“門菲?為我們報仇。為你的家族報仇。”

  砰的一聲巨響從留聲機喇叭傳出。門琅扭頭望向螢幕外側,神情迷惑而緊張。“怎麼回事?”他說著走出螢屏。幾秒鐘內,畫面靜止不變,只有書桌和書桌後空蕩蕩的白牆。接著一股鮮血濺在牆上,畫出一道圓弧。門菲撥動側面的杠杆,關閉螢幕,轉過身去。

  “給你。”侯爵遞給她一塊手帕。

  “多謝。”女孩擦了擦臉,又使勁擤了下鼻子。她愣了會兒神,最終說道:“伊斯靈頓。”

  “我從沒跟伊斯靈頓打過交道。”侯爵說。

  “我還以為這只是個神話。”門菲說。

  “根本不是。”侯爵走過房間,來到書桌前,拿起金懷錶,把蓋子打開。“做工真棒。”他評論道。

  女孩點點頭。“這是我父親的。”

  侯爵“啪”的一聲把表蓋合上。“該到集市上去了。很快就要開市。時間先生可不是咱們的朋友。”

  她又擤了一下鼻子,隨後把雙手深深插入皮夾克的口袋,轉過身面對侯爵,清秀眉宇緊緊蹙起,異色眼眸閃爍光芒。“你真認為咱們能找到可以對付克勞普和範德摩的保鏢嗎?”

  侯爵沖她欣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自從獵人歸隱後,就沒人敢動這個念頭。不不不,只要找個能拖延時間,讓你有機會逃跑的人,我就心滿意足了。”他說著把錶鏈別在馬甲上,將懷錶塞進襯衫口袋。

  “你在幹什麼?”門菲問道,“那是我父親的表。”

  “他再也用不著了,不是嗎?”侯爵正了正金錶帶,“如何?看上去很雅致。”他注視著門菲,女孩臉上的表情幾經變化:悲傷、憤怒,最終是聽天由命。

  “咱們還是上路吧。”她只說了這麼一句。

  “騎士橋就快到了。”麻醉法說。理查希望這是實話。他們已經點起第三根蠟燭。兩側牆壁滲出液體,放射點點光亮,通道似乎永無止境地延伸下去。理查真沒想到他們居然還在倫敦下方。他覺得應該快到威爾士了。

  “我真的很害怕,”女孩繼續說,“我還從來沒走過那座橋。”

  “我記得你說以前參加過流動集市。”理查迷惑地問道。

  “那叫流動集市,傻瓜。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它會移動,每次都出現在不同的地方。我上次去的時候,是在一個大鐘樓裡。大……什麼什麼鐘。再往後是……”

  “大笨鐘?”理查提示說。

  “有可能。我們所在的地方,有很多巨大齒輪不停轉動,我就是在那兒得到了這個……”她舉起自己的項鍊。燭火在閃亮的石英表面映出黃光。她像個孩子似的笑了笑,問理查:“你喜歡嗎?”

  “棒極了。貴不貴?”

  “我拿幾樣東西換來的。下面就是這麼做生意的,用交換的方式。”他們轉過一個拐角,騎士橋赫然出現。理查心想,這很可能是五百年前架在泰晤士河上的眾多橋樑之一。這座巨大石橋橫跨一道黑色深溝,直通黢黑夜色。理查胡亂琢磨著,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修建了這座橋樑?像這種東西怎麼可能存在于倫敦城下方,完全無人知曉?他忽然覺得心頭一沉,隨即意識到自己被這座橋完全嚇壞了。

  “咱們必須從這座橋上過嗎?”他問道,“就不能走別的路到集市上去?”兩人來到橋頭,站定不動。

  麻醉法搖了搖頭。“走別的路,咱們也可以到達集市所在的地方,”她說,“但集市不會出現在那裡。”

  “什麼?這太荒謬了。我是說,一個東西要麼就在要麼就不在,難道不是這樣嗎?”

  女孩搖了搖頭。嗡嗡的話語聲從他們身後傳來,有人一把將理查推倒在地。他抬頭看去,那是個大塊頭,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此人身上文了粗陋刺青,穿著橡膠和皮革胡亂拼湊成的衣服,倒像是從汽車座椅上切割下來的。在大塊頭身後還有十幾個人,其中有男有女,穿著打扮像是要去參加一個格調極低的化裝晚會。“有些人,”瓦尼心情顯然不好,“擋了我的路。有些人應該注意自己在往什麼地方走。”

  理查小時候,有一次放學回家,在路邊的水溝裡看到一隻小老鼠。老鼠發現理查後,便人立起來又蹦又叫,把他嚇得不輕。理查倒退兩步,心想這麼小的老鼠居然有意跟比它大那麼多的人類戰鬥,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麻醉法突然插到理查和瓦尼之間。她還不到對方一半大,但卻沖大漢怒目而視,咧開嘴齜著牙,就像被逼入角落的老鼠那樣噝噝怒吼。瓦尼往後退了一步。他朝理查鞋上啐了口唾沫,然後掉頭便走,帶著那夥人上了騎士橋,隱沒在黑暗之中。

  “你還好嗎?”麻醉法扶著理查站起身。

  “我沒事兒,”他說,“你可真勇敢。”

  女孩靦腆地低下頭去。“我可算不上勇敢。我還在害怕那座橋呢。就連他們也害怕,所以才會結伴而行,人多勢眾比較安全。”

  “如果你們想過橋,我可以跟你們搭個伴。”一個女性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甜膩得像是蜂蜜。理查聽不出這是哪兒的口音。他轉過身,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留著一頭茶色長髮,膚色好似焦糖,身上穿的皮衣點綴著深淺不一的灰色和棕色斑紋,肩頭背著破破爛爛的皮質行李袋,手裡拿著木杖,皮帶上插著一柄匕首,腕子上還掛著個手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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