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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要是有個瘋子準備用一片碎玻璃割斷你的喉嚨,那麼你會產生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澄明感。理查就異常清晰地注意到,大廳對面的人們紛紛趴倒在地,頭垂得很低。地面上有個小黑影正朝他們靠近。“我想只要稍加反思,咱們就會發現自己愚蠢透頂。”理查說道。他完全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只知道是從自己嘴裡冒出來的,而且只要他能說話,就說明還沒咽氣。“那麼,你為什麼不把這東西拿開,另外……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包。”他最後這句話是沖一個邋遢瘦女孩說的。她約摸二十歲,伸手拿過理查的袋子,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在地上。

  小黑影逐漸靠近,沿途的獸皮人紛紛低頭拜倒,不敢起身。它最終來到圍在理查身邊的那群人跟前。但他們都盯著理查,誰也沒發覺。

  這是只老鼠,它抬起頭,好奇地看了理查兩眼。他突然有種稍縱即逝的怪誕印象:老鼠似乎沖他擠了擠油亮的黑眼睛。

  老鼠發出一陣響亮叫聲,拿玻璃匕首的男人立刻屈膝拜倒。圍在附近的人也依樣行事。名叫伊利亞斯特的流浪漢遲疑片刻,也彆彆扭扭地跪了下去。頃刻之間,只剩理查還站在大廳中。那個瘦女孩揪了揪他的胳膊肘,讓他也單膝跪下。

  鼠語領主頭埋得很低,長長髮絲拖到地面。他沖老鼠叫了兩聲,皺皺鼻子,露出牙齒,發出吱吱噝噝的聲響,活像只碩大無朋的耗子。

  “聽著,誰能告訴我……”理查嘟囔道。

  “安靜!”瘦女孩說。

  老鼠似乎有些屈尊降貴地踏上鼠語領主的骯髒雙手。那人畢恭畢敬地把它舉到理查面前。老鼠慵懶地晃著尾巴,觀察理查的面容。“這是灰氏族的長尾大人,”鼠語領主說,“他說你看起來特別面熟。他想知道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理查看著老鼠。老鼠也看著理查。“我想有可能。”他承認道。

  “他說他當時在還卡拉巴斯侯爵的一個人情債。”

  理查仔細打量著灰老鼠。“就是那只老鼠?是的,我們見過。實際上,我沖他扔了個電視機遙控器。”站在周圍的幾個人顯得頗為震驚。瘦女孩甚至叫出聲來。理查幾乎沒有注意他們:在這瘋狂的場景之中,只有灰老鼠還算有些熟悉。“你好,小耗子,”他說,“很高興再見到你。你知道門菲在哪兒嗎?”

  “小耗子!”女孩擠出某種介乎驚聲尖叫和驚恐哽咽的聲音。她的破衣服上別著沾滿水痕的紅色大徽章,就是粘在生日賀卡上的那種,上面用黃色筆跡寫著“我11歲”。

  鼠語領主沖理查揮了揮玻璃匕首,以示警告。“你不能直接跟長尾大人對話,必須通過我。”老鼠叫了兩聲,下達命令。那人面色一沉。“他?”他輕蔑地看著理查說,“您看,我實在分不出人手。何不讓我割斷他的喉嚨,扔到下麵去丟給陰溝民……”

  老鼠又斷然叫了兩聲,隨後從那人肩頭蹦到地下,鑽進牆上眾多洞口中的一個。

  鼠語領主站起身來。上百隻眼睛注視著他。他轉身面沖大廳,掃視蹲在冒著油煙的火堆旁的臣民。“我不知道你們這幫人在看些什麼,”他喊道,“誰負責轉動鐵簽,嗯?你們想把食物烤焦嗎?沒什麼好看的。都幹活去。走開,都給我走開。”理查緊張地站了起來,感到左腿已經失去知覺。他揉弄大腿,疏通筋脈,感覺像有無數鋼針在戳刺。鼠語領主看著伊利亞斯特。“必須把他帶到流動集市去。長尾大人的命令。”

  伊利亞斯特搖搖頭,往地上啐了一口。“哦,反正我不帶他去,”老人說,“這趟路會要了我的老命。你們鼠語族對我向來不錯,但我不能回到那兒去。這你很清楚。”

  鼠語領主點點頭。他把匕首拿開,塞進斗篷的皮毛中,隨後沖理查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你不知道剛才有多幸運。”他說。

  “哦,我知道,”理查說,“我真的知道。”

  “不,”那人說,“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他搖了搖頭,難以置信地自言自語道,“小耗子。”

  鼠語領主挽住伊利亞斯特的胳膊,兩人走出理查的聽力範圍,開始低聲交談,還不時扭頭瞟他兩眼。

  瘦女孩正狼吞虎嚥地吃著理查帶來的一根香蕉。理查發現她吃香蕉的樣子,是自己見過的最不具色情意味的吃法。“你知道嗎,我本打算拿它當早餐的。”理查說,女孩抬起頭,內疚地看著他,“我叫理查。你叫什麼?”

  他發現這姑娘已經吃掉了他帶來的大部分水果,嘴裡吞咽的是最後一根香蕉。她遲疑片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出一個很像“麻醉法”的詞。“我餓了。”她說。

  “哦,我也餓了。”理查說。

  她掃視著房間裡的一堆堆篝火,又轉回頭來,露出微笑。“你喜歡貓嗎?”她說。

  “是的,”理查說,“我很喜歡貓。”

  麻醉法似乎松了口氣。“要大腿肉?”她問,“還是胸脯?”

  門菲走過小巷,卡拉巴斯侯爵緊隨其後。像這樣的街道巷弄,倫敦還有一百多條。這些舊時代的細碎遺存,三百年來毫無變化,就連殘留下來的尿騷味,也跟三百年前佩皮斯[11]生活的年代一模一樣。距離日出還有一個小時,但天空已經開始放亮,變成蒼涼的淺灰色。絲絲薄霧掛在空中,猶如魑魅魍魎。

  這扇門用木條大致封好,貼滿褪色的海報,都是些早被遺忘的樂隊,和久已關張的夜總會。他們兩人在門前止步,侯爵打量著這些木板、鐵釘和海報,顯得興趣缺缺,但他從來都是這副模樣。

  “這就是入口嗎?”他說。

  門菲點點頭。“入口之一。”

  侯爵抱起胳膊。“好啦?說聲芝麻開門,或者該幹什麼幹什麼吧。”

  “我不想幹,”女孩說,“我不知道咱們應不應該這樣做。”

  “好極了,”他把雙臂放下,“那咱們就回見吧。”他腳跟一旋,邁步沿原路返回。門菲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要把我拋下?”她問,“就這樣嗎?”

  侯爵皮笑肉不笑地說。“當然了。敝人雜務纏身。有事要做。有人要管。”

  “聽著,你等一下,”門菲放開他的袖子,咬著下唇,“我最後一次到這兒來時……”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最後一次到這兒來時,發現家裡人都死了。哦,就是這麼回事。你沒必要過多解釋。如果不進去的話,咱們的雇傭關係也就到此為止吧。”

  門菲抬頭看著他,清秀面龐在黎明前的光線中顯得異常蒼白。“只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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