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有鄉(13)_尼爾·蓋曼

一三

　　§第三章

　　星期天早上，理查從櫃子底下翻出莫德姑媽幾年前送他當聖誕禮物的蝙蝠車電話，插進牆上接口。他給傑茜卡打了個電話，但沒人接。她把答錄機關了，手機也沒開。理查估計她是回住郊區的父母家去了，他可不想往那裡打電話。他覺得傑茜卡的父母都很駭人，而且各有各的可怕之處。他們也並不欣賞這個未來的女婿。實際上，傑茜卡的母親曾經不經意地跟他提過一次，他們對理查和傑茜卡的婚約非常失望，而且她相信只要傑茜卡想找，肯定能找到更好的歸宿。

　　理查的雙親都已過世。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突發心臟病而死。在那以後，母親也沒了活力，自從他離家來到倫敦，母親便慢慢衰弱下去。六個月後，理查坐火車回到蘇格蘭，來到一家郡立小醫院，守在床前陪母親度過最後兩天。她有時還能認出理查，但其他時候卻是用丈夫的名字呼喚他。

　　理查悶悶不樂地坐在沙發上。前兩天的經歷變得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像個虛構故事。唯一真實的東西，是答錄機裡傑茜卡的留言，她說再也不想見到他了。這個星期天，理查一遍遍播放留言，每次都希望她的口氣能緩和下來，希望聽出一絲柔情暖意。但夢想終歸不是現實。

　　理查本想出去買份周日報刊，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傑茜卡的老闆阿諾德·斯托克頓，是位下巴層層疊疊、長得好似諷刺漫畫的人物。他擁有默多克新聞集團沒有買到的所有周日報刊。斯托克頓的報紙總是登載有關他的文章，其他報刊也是一樣。理查估計閱讀周日報刊，只能讓他回想起上週五晚上未能出席的那頓晚宴。所以他泡了很久熱水澡，吃了幾塊三明治，喝了幾杯茶，又看了看周日下午的電視節目，腦子裡想的全是該如何向傑茜卡解釋。每次類比對話的結局，都是兩人緊緊相擁，享受一次狂野、激烈、熱情、淚眼婆娑的性愛，然後便雲開霧散，雨過天晴。

　　星期一早晨，理查的鬧鐘沒響。差十分九點時，他匆忙跑到街上，揮舞著手裡的公事包，像個瘋子似的東張西望，希望能攔到計程車。一輛黑色計程車沿著馬路向他駛來，車頂的黃色“出租”標誌閃閃發光。理查這才松了口氣，沖計程車揮揮手，還叫了兩聲。

　　計程車從理查面前緩緩駛過，完全沒有理他，在街角拐了個彎，就消失不見了。

　　又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又一盞黃色燈，標誌著它還是空載。這次理查沖到路中央，拼命揮手想讓它停下。車子從他身邊繞過，繼續向前行駛。理查暗自咒駡一聲，轉身跑向最近的地鐵站。

　　他從兜裡掏出一把硬幣，按下售票機上的按鈕，把零錢塞進投幣孔，想買張去查令十字街的單程票。但他投下的每枚硬幣都直接穿過機器，“噹啷”一聲落入底部託盤。車票沒有出現。他試了試另一台售票機，依舊徒勞無功。再換一台，還是沒用。理查跑到檢票亭想找人抱怨兩句，順便買張票。售票員正跟什麼人打電話。查理不停叫嚷“嗨”和“打擾一下”，還拼命用一枚硬幣敲打塑膠欄杆，但儘管如此——也可能正因如此，對方就是無動於衷地講個不停。

　　“媽的。”理查咒駡一句，直接從檢票口底下鑽了過去。沒人阻止他，似乎也沒人在乎。他沿著電動扶梯猛往下跑，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剛好趕在一列地鐵進站時，沖到擁擠的月臺。

　　小時候，理查做過些噩夢。在這些夢中，他就像個透明人，無論鬧出多大響動，也不管做些什麼，都不會有人注意。這種感覺又開始冒出頭來，人們拼命往前擠，上下車的人潮將他推來搡去。

　　理查也堅持不懈地往前推擠，終於快要到達終點，甚至一條胳膊已經伸進車廂，這時車門開始關閉。他及時抽出手來，但大衣袖子被夾住了。理查開始捶門，玩命叫喊，希望司機至少把門打開條縫，讓他把袖子拽出來。但列車開始啟動，理查被迫在月臺上奔跑，腳下磕磕絆絆，速度越來越快。他把公事包扔在月臺上，用另一隻手使勁拉扯衣服。這條袖子最終斷裂，他向前僕倒，在月臺上擦傷了手，褲子的膝蓋部分也被磨破了。理查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沿著月臺原路返回，撿起了公事包。

　　他看了看撕裂的袖口、擦傷的手和磨破的褲管，一聲不吭地拾階而上，走出地鐵站。出站時，誰也沒問他要票。

　　“抱歉我遲到了。”理查對擠在辦公室裡的同事們說。牆上的時鐘顯示，此刻已是十點三十分。他把公事包扔在自己的座椅上，用手絹擦掉臉上的汗水。“你們肯定不會相信我遇到了什麼爛事。簡直是一場噩夢。”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辦公桌。有什麼東西不見了，更準確地說，是所有東西都不見了。“我的東西呢？”他提高音量大聲問道，“我的電話哪兒去了？還有我的巨魔玩偶呢？”

　　他拉開書桌抽屜，裡面同樣空空如也，連張巧克力包裝紙或是壞掉的曲別針都沒有，就好像這裡根本沒人坐過。西爾維婭朝他走來，同時跟兩個相當魁梧的男人說著什麼。理查迎上前去。“西爾維婭？這是怎麼回事？”

　　“不好意思！”西爾維婭很有禮貌地說。她沖兩個大漢指了指這張桌子，他們一人抬起一頭，把它搬出房間。“小心點。”西爾維婭對他們說。

　　“這是我的桌子。他們要把它搬到哪兒去？”

　　西爾維婭一臉茫然地盯著他。“你是……？”

　　我真受夠了，理查心想。“理查，”他故意譏諷地說，“理查·梅休。”

　　“哦。”西爾維婭答道。但她的注意力隨即從理查身上滑開，就像水流從鴨子身邊滑過。“不對，不是那邊。看在上帝份兒上。”她沖搬運書桌的工人們喊了兩句，急匆匆追了上去。

　　理查看著她離開辦公室。他走到房間的另一側，來到加里的工位前。加里正在回復郵件。理查看了看螢幕，這封郵件中寫了很多露骨的挑逗言辭，而且收信人也不是加里的女朋友。理查尷尬地繞到辦公桌對面。

　　“加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在搞什麼惡作劇嗎？”

　　加里環顧四周，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音。他敲了下鍵盤，啟動屏保程式，顯示出一頭跳舞的河馬。加里隨即又晃晃腦袋，似乎想清醒一下頭腦，隨即拿起電話，開始撥號。理查一巴掌拍在電話上，把它掛斷。

　　“聽著，這不好玩。我不知道你們所有人在搞什麼鬼。”加里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理查大大地松了口氣，繼續說道，“如果我被開除了，那就直接跟我說個明白，但假裝沒我這麼個人……”

　　加里忽然露出微笑，對他說：“嗨。是的。我是加羅·佩魯諾。我能幫您什麼忙嗎？”

　　“恐怕你幫不了我。”理查冷冷地說了這句話，轉身離開辦公室，連公事包都沒拿。

　　理查的辦公室在三層。這棟寫字樓就在濱河路附近，高大、陳舊，但通風良好。沿路走上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傑茜卡的辦公地點。那是位於倫敦城的一棟玻璃鏡面建築。

　　理查一路小跑過去，還沒十分鐘就到了斯托克頓大廈。他從一樓大門口身著制服的保安面前徑直走過，進入電梯，開始上樓。電梯內壁覆以鏡面材料，理查趁坐電梯的工夫打量著自己。他的領帶歪歪扭扭，扯松了一半，大衣裂了縫，褲子也磨破了，汗津津的頭髮像個鳥窩……天哪，他可真夠狼狽的。

　　一陣笛聲響過，電梯門隨之敞開。傑茜卡所在的這一層空間很大，有種簡裝修的粗放風格。電梯旁邊有位前臺接待員，一副沉靜端莊的作派，理查感覺她的稅後工資肯定比自己高。她正在看時尚雜誌《大都市》，理查走過來時，這位前臺連頭都沒抬一下。

　　“我要找傑茜卡·巴特拉姆，”理查說，“這件事很重要，我必須跟她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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