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有鄉(8)_尼爾·蓋曼

八

　　他們看起來可不像兄弟，甚至不像理查以前見過的任何東西。“你兄弟？”理查問道，“你們難道不該同姓嗎？”

　　“真讓我瞠目結舌。瞧這腦子，范德摩先生。敏銳機警不足以形容其萬一。有些人的確機靈，”他說著往前湊了湊，踮起腳尖，貼近理查的臉孔，“但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啊。”理查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我們可以進去嗎？”克勞普先生問道。

　　“你們想幹什麼？”

　　克勞普先生歎了口氣，他顯然把這作派理解為柔腸百結。“我們在找我們的小妹妹，”他解釋道，“真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又任性又固執。快把我們那守寡的老媽媽的心給傷透了。”

　　“離家出走，”范德摩先生輕聲解說道，同時往理查手中塞了一張傳單，“她有點……古怪。”他說著在太陽穴旁邊轉了轉手指，以全球通用的手勢暗示女孩是個瘋子。

　　理查低頭看了眼那張紙。上面寫道：

　　你見過這個女孩嗎？

　　標題下面是張影印照片，看起來正是被他留在浴室的那位年輕女士，只不過乾淨整潔一些，頭髮也比較長。

　　照片下麵寫著：

　　對門菲瑞這個名字有反應。
　　會踢會咬。離家出走。
　　如果你見過她，請聯繫我們。
　　期盼歸來。必有重謝。

　　再往下是一個電話號碼。理查又看了眼照片，絕對是浴室裡那個女孩。“不，”他說，“恐怕我從沒見過這姑娘，真抱歉。”

　　但范德摩先生根本沒聽他說話。大個子抬起頭，抽抽鼻子，仿佛聞到了什麼怪味或是臭氣。理查伸出手，想把那張紙還給他，但大個子卻把他推到一邊，邁步走進公寓，就像一頭尋找獵物的狼。理查緊趕兩步，追了上去。

　　“你這是搞什麼鬼？你給我站住。出去！聽著，你不能進去……”范德摩先生徑直走向浴室。理查希望那女孩——門菲瑞？——能夠沉著應對，把浴室的門鎖上。但事實並非如此。范德摩先生隨手一推，門就開了。壯漢走進浴室，理查緊隨其後。他感覺自己就像只沒用的小狗，只能跟在郵遞員身後亂吠。

　　這間浴室並不大。其中包括浴缸、馬桶、水槽、幾瓶洗髮水、一塊肥皂和一條毛巾。理查幾分鐘前離開浴室時，這裡還有個血跡斑斑的髒女孩、一個血跡斑斑的水槽、一個打開的急救箱。但現在此地乾淨得光可鑒人。

　　浴室裡根本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范德摩先生走了出去，推開臥室的房門，進去打量一番。

　　“我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麼，”理查說，“但如果你們倆不馬上滾出我的公寓，我就要打電話叫員警了。”

　　正在檢查理查起居室的范德摩先生驀地回過頭來看著他。理查突然發現自己特別特別害怕，就像只小狗剛剛發現本以為是郵遞員的傢伙，其實是只巨大的食犬異形，來自傑茜卡一向不看的那種恐怖片。理查心想，范德摩先生是不是那種你該對他說“請別傷害我”的人，以及如果真是，那說這句話到底有沒有用。

　　狐狸似的克勞普先生發話了。“哎呀，你這是怎麼了，范德摩先生？我敢打賭，肯定是在替我們親愛的小妹妹擔心，搞得他精神恍惚。趕快向這位先生道歉，范德摩。”

　　范德摩先生點點頭，沉思片刻。“我剛才覺得想上廁所。其實不用。抱歉。”

　　克勞普先生推著范德摩先生朝門外走去。“這不就行了？那麼，我相信您一定會原諒我這小兄弟的冒昧失禮。他只是太擔心我們寡居的老媽媽，還有可憐的妹妹。咱們說話這當口兒，她還在倫敦街巷中遊蕩呢，沒人關心沒人照顧。范德摩先生愁得有點精神錯亂，我也快發瘋了。但儘管如此，他還是個挺好的同伴。我沒說錯吧，大塊頭？”他們走出理查的公寓，來到樓梯間。范德摩先生一言不發。他可沒有愁到精神錯亂的感覺。克勞普轉回身，又擠出一個狐狸似的笑容。“如果您見到她，還請通知我們。”

　　“再見。”理查說著把門一關，迅速鎖好，順手把防盜鏈掛上——自打他住進這間公寓，還是頭一回這麼做。

　　“我不胖。”范德摩先生說。

　　理查剛一提到要叫員警時，克勞普先生就剪斷了電話線。他現在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剪對了線，二十世紀通信技術可不是他的專長。他從範德摩手中拿過一張傳單，在樓梯間的牆上擺了擺。

　　“我又沒說過你胖，”他對範德摩說，“吐口痰！”

　　范德摩先生從嗓子眼裡咳出一口黏痰，當當正正吐在傳單背面。克勞普先生把紙使勁往牆上一拍，按在理查的房門旁。它立刻牢牢粘住。

　　上面寫道：

　　你見過這個女孩嗎？

　　“你說大塊頭，其實是想說胖。”

　　“大塊頭的意思是強壯、結實、可靠、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勇敢、果決、無所畏懼，”克勞普先生說，“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他們轉身朝樓下走去。“鬼才信他，”范德摩先生說，“我都聞見她的味兒了。”

　　理查守在門口，直到聽見大門關閉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這才沿著門廳走回浴室。電話突然鈴聲大作，著實把他嚇了一跳。理查連忙跑回門庭，抄起話筒。“喂？喂？”

　　話筒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反倒是“哢嗒”一聲響起，電話旁擺著的答錄機裡傳出了傑茜卡的聲音。她說：“理查？我是傑茜卡。可惜你不在家，因為這將是咱們最後一次交談，我打電話只是想跟你講個明白。”理查發現電話徹底壞了。聽筒後面掛著一尺來長的電話線，末端被齊頭剪斷。

　　“你昨晚讓我極為難堪，理查，”傑茜卡繼續說，“依我之見，咱們的婚約算是到此為止了。我不想把戒指還給你，更不想再跟你見面。我相信你和你那倒楣鬼早晚要下地獄。再見。”

　　“傑茜卡！”理查大聲喝道，希望憑藉音量接入電信網路。磁帶停止轉動，又是“哢嗒”一聲，小紅燈開始閃爍。

　　“壞消息？”女孩問道。她出現在理查身後，站在客廳的爐灶旁邊，胳膊上的繃帶裹得很牢。她正拿出茶包放進水杯。茶壺裡的水已經開了。

　　“對，”理查說，“很糟。”他走到女孩面前，把寫著“你見過這個女孩嗎？”的傳單遞了過去。“這就是你，沒錯吧？”

　　她揚起一側眉毛。“照片上的確是我。”

　　“你叫作……門菲瑞？”

　　女孩搖了搖頭。“我叫門菲。理查理查梅休迪克。加牛奶和糖嗎？”

　　理查感覺完全摸不著頭腦。他說：“理查。就是理查。不要加糖。”接著又說，“哦，不知你方不方便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門菲把開水倒進兩個杯子。“你還是別問的好。”她只說了這一句。

　　“哦，好吧，如果我說錯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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