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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我將把事實真相告訴她們。”哈拉赫說。她的臉似乎突然蒼老下來,滿臉悲傷,橄欖色皮膚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皺紋,反倒使那張五官鮮明的臉顯得特別有魅力。“我會告訴她們,阿麗亞只不過是裝成是個小女孩,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小女孩。”

  阿麗亞搖著頭,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潔西嘉感到女兒的悲哀如波浪般傳到自己身上,彷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個怪胎。”阿麗亞輕聲說。成年人的話出自孩子口中,像痛苦的認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赫厲聲說道,“誰敢說你是怪胎?”

  潔西嘉再一次對哈拉赫那種出於保護的嚴厲語氣大為吃驚。隨即,她看出阿麗亞的判斷是對的──她們確實需要哈拉赫。部落裡的人會理解哈拉赫的,理解她的話,理解她的感情。很明顯,她愛阿麗亞,就像愛她自己的孩子。

  “誰說的?”哈拉赫重複道。

  “沒人說過。”

  阿麗亞拉起母親的長袍,用衣角拭去臉上的淚水,然後把弄濕揉皺的袍角拉平。

  “你自己也別那麼說。”哈拉赫語氣強硬地命令道。

  “好的,哈拉赫。”

  “現在,”哈拉赫說,“你可以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樣我就可以告訴其他人了。告訴我,你出了什麼事。”

  阿麗亞咽了一口唾沫,抬起頭來看著母親。

  潔西嘉點點頭。

  “有一天我醒來,”阿麗亞說,“就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只不過,我也記不得當時是不是在睡覺。我發覺自己身處一個溫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嚇壞了。”

  聽到女兒稍有些口齒不清的童音,潔西嘉想起了在大山洞裡舉行儀式的那一天。

  “我嚇壞了,”阿麗亞說,“想要逃,卻無路可逃。然後,我看見一點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覺到那個火花的情緒……它撫慰我,讓我安下心來,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火花就是我母親。”

  哈拉赫揉著眼睛,對阿麗亞微笑著,撫慰著她。可這個弗瑞曼女人的眼睛中有一種瘋狂的神色,炯炯閃耀,彷佛這雙眼睛也在努力傾聽阿麗亞的敘述。

  而潔西嘉心想:我們真的能明白這種人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嗎?眼前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過的訓練,以及她的人生經歷,全都與我們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來之後,”阿麗亞繼續說,“旁邊又出現了另一個火花,跟我們融匯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發生了。另外那個火花是老聖母。她把……許多人的畢生經歷傳給我母親……一切……我跟她們在一起,全都看見了……一切的一切。而結束之後,我就是她們,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找回我自己。那兒有那麼多人……”

  “這很殘酷,”潔西嘉說,“沒人應該這樣獲得自我意識。問題在於,所發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別無選擇。”

  “我什麼都做不了!”阿麗亞說,“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也不懂該如何隱藏我的意識……或者乾脆切斷它……一切就那麼發生了……一切的一切……”

  “我們不知道。”哈拉赫喃喃地說,“當我們把聖水交給你母親,讓她改變生命之水時,並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裡。”

  “不要為這個難過,哈拉赫,”阿麗亞說,“我並不為自己感到遺憾。畢竟,有因就有果:我是個聖母,這個部落有兩個聖……”

  她停下來,側過頭來傾聽著。

  哈拉赫用腳後跟在地上一頂,把自己頂回到靠墊上坐好,盯著阿麗亞看了看,然後把注意力轉回到潔西嘉臉上。

  “所有這些,難道你從來沒想到?”潔西嘉問。

  “噓──噓。”阿麗亞說。

  一道門簾把他們與穴地過道隔開,很有節奏感的聖歌遠遠傳來,穿過門簾。歌聲越來越大,現在已經很清晰了。“萬惡的敵人啊!你聽清楚!聽啊聽啊聽清楚!我願你世世不得好啊!聽啊聽啊聽清楚!”唱歌的人從外屋門口經過,他們低沉的歌聲穿入內室,然後漸漸朝遠處去了。

  當歌聲減弱到差不多了的時候,潔西嘉開始舉行齋戒意識,聲音中充滿悲戚:“齋月①啊,比拉·特喬斯上的四月。”

  ①是古代宗教中一個特殊的月份。在這個月裡,信徒彙集中祈禱,白天完全禁食,只能在晚上吃少量食物。根據傳統,齋月是在陰曆的第九個月。弗瑞曼人則根據阿拉吉斯一號月亮的盈虧計算齋月的時間。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裡的水池邊,”哈拉赫說,“噴泉飛沫四濺,水汽讓空氣潮潤清新。院中及樹上,金燦燦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籃子裡裝著甜杏、蜜糕和一杯杯優酪乳──各式各樣的美味佳餚。在我們的花園裡,在我們的畜欄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個大地上的和平。”

  “我們的生活充滿幸福,直到侵略者到來的那一天。”阿麗亞說。

  “在朋友們的哭喊聲中,熱血變冷。”潔西嘉說,感到過去的記憶不斷湧出。那是與其他所有聖母共用的過去。

  “不!不!不!女人們在哭泣。”哈拉赫說。

  “侵略者穿過庭院,手持利刃向我們撲來,刀上淌著我們男人的血。”潔西嘉說。

  和穴地所有房間裡一樣,沉默籠罩著她們三人。她們在沉默中回憶,過去的悲痛記憶猶新。

  過了一會兒,哈拉赫宣佈齋戒儀式結束,嚴厲刺耳的口氣是潔西嘉以前從沒聽到過的。

  “永不饒恕,永不遺忘。”哈拉赫說。

  說完之後,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這時,只聽到外面傳來人們的竊竊私語,還有許多袍裙沙沙作響的聲音。有人站在她房間的門簾外。

  “聖母?”

  一個女人的聲音,潔西嘉聽出來了:這是薩薩,史帝加的幾個妻子之一。

  “什麼事,薩薩?”

  “有點麻煩事,聖母。”

  潔西嘉心頭一緊,突然擔心起保羅來。“保羅他……”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薩薩分開門簾,走進房間。在簾子落下之前,潔西嘉瞥見外屋站著黑壓壓一群人。她抬起頭來看著薩薩。這是個又矮又黑的女人,穿著一件繪著紅色圖案的黑袍,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潔西嘉,小鼻子的鼻孔張開來,露出鼻塞長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什麼事?”潔西嘉問道。

  “沙漠裡傳來了消息,”薩薩說,“友索為通過考驗去見製造者……就在今天。年輕人都說他是不會失敗的。夜幕降臨之前,他就會成為沙蟲騎士。這裡的年輕人正串聯,說要準備奇襲。他們會沖到北方與友索會合。他們說,到時他們會大聲歡呼,還說要迫使他向史帝加挑戰,要他奪取部落的領導權。”

  集水、固沙、植草,緩慢而穩妥地改造這個世界──但這些已經不夠了。潔西嘉想,小規模奇襲,持續的進攻──自從我和保羅訓練好他們之後,這些也不夠了。他們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渴望戰鬥。

  薩薩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轉移到另一隻腳上,清了清喉嚨。

  我們都明白,需要小心謹慎地等待時機,潔西嘉想。但關鍵在於伴隨著等待的挫折感。我們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為,如果耽擱的時間太長,我們會喪失方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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