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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四

  “控制造幣廠和法庭──其他的儘管交給賤民好了。”這就是帕迪沙皇帝的建議。他會說:“想獲得利潤,必須擁有統治權。”這話中不乏真理,但我問自己:“誰是賤民,誰又是被統治者?”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阿拉吉斯的覺醒》之“穆哈迪寫給立法會的密信”

  ***

  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鑽入潔西嘉腦海中:從現在起的每一刻,保羅都可能正在接受乘騎沙蟲的考驗。他們竭力向我隱瞞,但這是明擺著的事。

  再說加妮也走了,神神秘秘的,去執行什麼任務。

  潔西嘉坐在她的休息室裡,抓緊時間享受晚課間隙的一刻寧靜。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但不如躲避大屠殺前她在泰布穴地住過的房間寬敞。但這個房間的地板上同樣鋪著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軟的靠墊,一伸手就能夠到旁邊的矮咖啡桌,牆上掛著絢麗多彩的壁毯,頭頂則是發出柔光的黃色球形燈。房間裡充溢著弗瑞曼穴地特有的那股刺鼻味道,但現在,對她來說,這種氣味等於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克服那種身處異鄉的感覺。這就是隱藏在地毯和壁毯之下粗糲的現實。

  一陣叮鈴噹啷的聲音隱約傳入休息室。

  潔西嘉知道這是慶賀嬰兒出生的慶典儀式,可能是蘇比婭吧,她的產期就在這幾天。潔西嘉也知道,自己很快就會看到這個嬰兒,一個藍眼睛的小胖娃娃,被帶到聖母這裡接受賜福。她還知道,她的女兒阿麗亞准在慶典儀式上,一會兒就會向她詳述經過。

  還不到為離家在外的人舉行夜禱的時間,也不是為在波里特林、比拉·特喬斯、羅薩克和哈蒙塞普諸星被擄為奴隸而死的人們哀悼的時間,他們不會在那種時刻為嬰兒舉行慶生禮。

  潔西嘉歎了口氣。她知道,自己所以這麼東想西想,其實是希望能夠儘量不想她的兒子和他面對的危險:帶毒鉤的陷阱,哈肯尼人的突襲(哈肯尼人的突襲越來越少,因為弗瑞曼人用保羅帶給他們的新戰術消滅了大量哈肯尼人撲翼機和巡邏隊),還有沙漠本身的危險──沙蟲、乾渴和沙陷①。

  ①阿拉吉斯沙漠裡一種獨特的地理現象。某些深谷或低氣壓帶的沙漠會被沙塵注滿,表面看去與普通沙地別無二致,實際上卻是死亡陷阱,人或動物一旦踩在上面就會陷下去,因窒息而死。

  她想叫一杯咖啡。隨著這個念頭,她突然想到了弗瑞曼人的生活方式,這種矛盾的想法早就有了:與凹地人相比,他們在穴地山洞裡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們在沙漠開闊地帶長途跋涉時所遭受的苦難,卻比哈肯尼奴隸都多得多。

  一隻膚色很深的手從她旁邊的門簾後面伸出來,把一個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後縮了回去。杯子裡冒出陣陣香料咖啡的芳香。

  慶生禮的禮物,潔西嘉想。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沖自己笑了笑。她暗自問道:在我們這個宇宙裡,還有哪個社會,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膽地接受來歷不明的飲料,還敢毫不畏懼地大口喝下它?當然,現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藥對我造成傷害之前就改變它的毒素成份,但那個煮咖啡的人是意識不到這一點的。

  她喝乾杯中的咖啡,感受著熱乎乎、香噴噴的飲料中蘊藏的能量和興奮作用。

  她又想,還有哪個社會,人們會這麼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隱私,關心她的生活,以至於來送禮的人僅把禮物放下,卻不進來打攪她。尊重和愛,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禮物了──當然,還帶著一絲懼意。

  而另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地閃現在她的意識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現了。她知道,這絕沒有任何心靈感應作祟。這是“道”①,指整個弗瑞曼穴地社區凝成一體的趨勢。通過平時共用的香料食品,他們一起中了這種奇妙的香料毒,而一體化就是大自然給他們的補償。當然,這群人永遠也不可能獲得香料帶給她的那種頓悟;他們沒受過相關的訓練,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面對這一切。他們的思維抵制那些他們不能理解或無法接受的知識。但有的時候,這個人群依然可以像單獨一個有機體那樣感受外物,做出反應。

  只是,他們的頭腦中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一致性。

  保羅已經通過沙漠中的考驗了嗎?潔西嘉問自己。他有這個能力,但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意外事故甚至可以擊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最磨人的。她想,你只能等待一定的長時間,然後,這種折磨就會征服你、擊敗你。

  在他們的一生中,有各種各樣的等待。

  我們到這兒已經兩年多了,她想,哈肯尼人派來的執政官是惡魔統治者②──野獸拉賓。要想把阿拉吉斯從他手裡奪回來,就算只是剛能看到希望,也至少還需要兩倍那樣長的時間。

  ①弗瑞曼術語,指弗瑞曼穴地社區的成員在心靈方面的一體化。這種心靈互通的能力會因攝取富含香料的食物得到加強,更因飲用“生命之水”後的狂歡大幅提升。

  ②弗瑞曼人對野獸拉賓(蘭吉維爾星的拉賓伯爵)的稱呼。他是哈肯尼男爵的侄子,在阿拉吉斯上當了多年的代理執政官。

  “聖母?”

  門簾外傳來一個聲音,是哈拉赫,保羅家的另一個女人。

  “進來吧,哈拉赫。”

  門簾分開,哈拉赫彷佛從中間滑了進來。她穿著穴地裡穿的便鞋,兩隻手臂露在紅黃色的罩衫外面,幾乎一直露到肩頭。她的黑色頭髮從中間分開,向後梳起,像昆蟲翅膀一樣頂在頭上,平滑油亮。她緊緊皺起眉頭,一張五官突出,潑辣好勝的臉上愁雲密佈。

  跟在哈拉赫身後進來的是阿麗亞,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姑娘。

  看到自己的女兒,潔西嘉的注意力立即被這個小姑娘吸引住了,和以前她被小保羅吸引住一樣。當時的他跟現在的阿麗亞差不多大,他們都有同樣嚴肅、充滿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頭髮,堅毅的唇線。但他們還是有區別的,這也正是大部份成年人覺得阿麗亞令人不安的地方。這孩子不比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卻具有遠遠超出她那個年紀的沉著冷靜和豐富知識。成年人震驚地發現,當大人們開有關兩性之間的玩笑時,儘管那些話很隱晦,她卻聽懂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有時候,他們還會發覺自己竟被她口齒不清的話音所吸引。他們聽著她那尚未發育完全的柔軟聲帶發出模模糊糊的聲音,發覺她的話裡暗帶狡黠,而那種狡猾卻是以一個兩歲大的孩子不可能具備的人生經驗為基礎的。

  哈拉赫怒氣衝衝地呼出一口氣,重重地坐在靠墊上,皺起眉頭看著阿麗亞。

  “阿麗亞。”潔西嘉朝女兒打了個手勢。

  孩子走到母親身旁,找了個靠墊坐下,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肉體的接觸聯通了兩人的意識,甚至早在阿麗亞出生之前,兩人就一直是這樣。這並不是什麼共有的思想(這種情形只出現過一次:當潔西嘉那次改變生命之水的毒性成份時,兩人的接觸爆發出了共同的思想)。這種互通的意識更是某個更宏觀的體驗,是對另一個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種尖銳而痛苦的東西,一種可以使她們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經共鳴。

  哈拉赫是兒子家中的一員,潔西嘉按照符合對方身份的正式禮節問候道:“Subakh ul kuhar,你今晚過得好嗎,哈拉赫?”

  哈拉赫以同樣的傳統禮節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你也好吧?”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哈拉赫又歎了口氣。

  潔西嘉感到阿麗亞正開心地把眼前發生的事當成一種消遣。

  “我哥哥的加尼馬正在生我的氣呢。”阿麗亞用她稍嫌口齒不清的聲音說。

  潔西嘉留意到了阿麗亞用來專指哈拉赫的術語──加尼馬。在弗瑞曼語中,這個詞的意思是“戰場上的戰利品”,其引申義是指某樣不再用於其最初目的的東西。比如說,一個用做窗簾墜物的矛頭。

  哈拉赫沖孩子喝道:“別想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潔西嘉問:“這回你又幹了些什麼,阿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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