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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空空世界不過是個軀殼,”那人吟唱起來,哀痛的聲音越過沙丘,飄向遠方,“有誰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露的天命啊,必須遵從。”

  保羅聽著,想起他手下弗瑞曼敢死隊死亡頌歌的歌詞,意識到這段祈禱詞也是死亡頌歌開頭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隊隊員投身戰鬥前所念的誓詞。

  過了今天,這裡會不會也豎起一座岩石聖殿,以紀念另一個逝去的靈魂?保羅暗自問道,將來,弗瑞曼人會不會紛紛在這裡駐足,每人都往聖殿加一塊石頭,以此憑弔死在這裡的穆哈迪?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決定未來的重要轉捩點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當前的時空位置輻射出無數通往未來的軌跡。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著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對那即將到來的聖戰,交織在未來幻象中的混亂局面就越大、越不可收拾。他的整個未來正變成一條河流,朝著峽谷急沖而去。可見的未來和不可見的未來就像河流和峽谷,兩者之間即將爆發的猛烈衝突完全隱沒在一片雲霧之中。

  “史帝加過來了,”加妮說,“我必須跟你分開,親愛的。現在,我的身份是塞亞迪那,必須監督整個儀式的進行,一點也疏忽不得。要知道,以後的編年史會真實地記錄這次儀式的整個過程。”她抬起頭看看他。有那麼一刻,她顯得情緒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自己,“等這事過去以後,我會親手給你準備早餐。”她說著,轉身離開。

  史帝加越過粉沙地向他走來,腳下揚起一連串細微的沙塵。他仍然帶著桀驁不馴的眼神,深陷在眼窩裡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保羅。蒸餾服面罩下隱約露出烏黑發亮的鬍子尖,一條條皺紋深陷在雙頰上,彷佛由天然岩石風化而成。

  他扛著一根旗杆,旗杆上掛著保羅的軍旗:一面綠黑旗,旗杆上刻著水紋。這面旗幟已經成為這塊土地上的傳奇了,保羅半帶自豪地想:現在,隨便我做什麼,即使是最簡單的事也會變成傳奇。他們會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我如何與加妮分離,如何問候史帝加──我今天的一舉一動全都將記錄在冊。無論生死,我都將成為傳奇。但我決不能死,否則這一切就僅僅是一個傳奇,再也沒有任何力量阻止宗教戰爭的爆發了。

  史帝加把旗杆插在保羅身旁的沙地上,雙手垂放在身體兩側,藍中透藍的眼睛依然平視前方,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保羅看著史帝加,想到自己的眼睛也因為香料的緣故變成了這種顏色。

  “他們廢除了我們朝聖的權利。”史帝加莊嚴地開始了儀式。

  保羅按照加妮教他的話回答說:“誰能否決一個弗瑞曼人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的權利,無論他徒步行走還是乘騎。”

  “我是耐布①,發誓決不活著落入敵人之手;”史帝加說,“我是死亡三腳②的一隻腳,誓把仇敵消滅掉。”

  ①發誓決不落入敵手的人。這是部落首領傳統的宣誓詞。

  ②原意是指沙漠劊子手懸吊死者的三腳架,現指三個有同樣血仇的異姓兄弟,共同立下誓約要報仇雪恨。

  沉默降臨了。

  現在是個人祈禱時間。保羅掃了一眼散立在史帝加身後沙地上的其他弗瑞曼人,只見大家全都站著一動不動,各自祈禱著。這時,他聯想到弗瑞曼這個民族獨特的個性,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殺戮對他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份,整個民族終日生活在憤怒與悲痛之中,從來沒考慮過可以用什麼來取代這種生活方式──只除了一個夢,也就是列特─凱恩斯生前灌輸給他們的那個夢。

  “領導我們穿越沙漠和避開陷阱的主啊,在哪裡?”史帝加問。

  “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弗瑞曼人齊聲吟誦道。

  史帝加挺直肩膀走近保羅,壓低聲音說:“嗨,記住我告訴你的那些話,動作要簡單直接──別耍什麼花樣。我們的族人十二歲就開始騎製造者。雖然你的年紀已經超出了六歲,可你畢竟不是生來就過著我們這種生活的人。你沒有必要為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做出大膽的舉動。我們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來製造者,然後騎上去。”

  “我會記住的。”保羅說。

  “一定要這麼做。我不會允許你讓我的教導蒙羞。”

  史帝加從衣袍下面拉出一根長約一米的塑膠棒,一頭尖,另一頭卡著一個上緊發條的沙槌。“這個沙槌是我親自為你準備的,很好用,拿去。”

  保羅接過沙槌,感到了溫暖光滑的塑膠表面。

  “你的矛鉤在西薩克利那兒。”史帝加說,“等你走出去,爬上那邊那個沙丘時,他就會把矛鉤交給你。”他指指右邊,“召來一條大製造者讓我們瞧瞧,友索。露一手。”

  保羅留意到了史帝加說話的語氣──半帶正式,半含朋友的擔心。

  說時遲那時快,太陽似乎一下子就蹦出了地平線。染上一片銀白的藍灰色天空表明,即使對阿拉吉斯來說,今天也是極其乾燥、極其炎熱的一天。

  “現在正是滾燙的一天裡最適當的時機,”史帝加說。如今,他已經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了,“去吧,友索。騎上製造者,像一位元首領那樣在沙漠上賓士吧。”

  保羅向軍旗敬了個禮。晨風已經停止,綠黑旗軟軟地垂著。他轉身朝史帝加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濛濛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個S形沙脊。絕大多數人早就開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個遮蔽著他們宿營地的沙丘。

  保羅前面只剩下一個身穿長袍的身影:西薩克利,弗瑞曼敢死隊的一個班長。那人靜靜地站著,只看得見蒸餾服兜帽和面罩之間縫隙裡的雙眼。

  保羅走近時,西薩克利把兩根細細的、可以像長鞭一樣舞動的杆子遞過來。杆子大約一米半長,一端是閃閃發亮的塑鋼鉤子,另一頭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羅按儀式要求,左手接過兩根杆子。

  “這是我自己用的矛鉤,”西薩克利沙啞著嗓子說,“很稱手,從沒讓人失望過。”

  保羅點了點頭,繼續保持著必要的沉默。他走過西薩克利身邊,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隊伍像炸窩的昆蟲般四散開來,他們的衣袍在風中飄動著。如今,他獨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平坦的、一動不動的地平線。這是史帝加特意替他選好的沙丘,比周圍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視野開闊,便於觀察。

  保羅彎下身,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風面的沙裡。迎風面的沙很密實,能讓鼓聲傳得最遠。然後,他頓了頓,溫習了一下所學過的知識,溫習著每一個足以決定生死的必要步驟。

  只要他一拔掉插銷,沙槌就會發出召喚的擊打聲。在沙漠的另一邊,巨大的沙蟲──製造者──會聽到鼓聲,並立刻趕過來。保羅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樣帶鉤的杆子,他就可以騎到製造者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矛鉤鉤開沙蟲環狀鱗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蟲十分敏感的軟組織,這傢伙擔心沙子鑽進鱗甲裡引起擦傷,就不會鑽回到沙面上。事實上,它會卷起巨大的軀幹,使被鉤開的部份盡可能遠離沙漠地表。

  我是一個沙蟲騎士。保羅對自己說。

  他低頭看了一眼左手的矛鉤,心想,只需劃動矛鉤,沿著製造者巨大身軀的曲線向下,就可以讓它翻滾轉身,指揮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見別人這樣做過。訓練的時候,他也在別人的幫助下,爬上沙蟲背騎了一小會兒。等捉來的沙蟲被騎得筋疲力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就必須召喚新沙蟲了。

  保羅知道,只要他能通過這次考驗,就有資格踏上那二十響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復自己的體力。那裡是女人和家人為躲避大屠殺的藏身之所,也是部落培養新人、生育後代的地方。

  他抬起頭望向南方,一邊提醒自己:回應召喚、從沙海中心狂奔而來的製造者是個未知數,這次考驗對召喚者本人而言也同樣是個未知數。

  “你必須仔細回測製造者離你有多遠。”史帝加曾解釋說,“你必須站在足夠近的地方,這樣才能在它經過時一下子騎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則它會吞掉你的。”

  保羅突然下定決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銷。沙槌開始旋轉,召喚的鼓聲從沙下傳了出去,一種有節奏的敲擊聲:咚!咚!咚!

  他直起身來,掃視著地平線,記起史帝加所說的話:“仔細判斷趨近的沙浪。記住,沙蟲很少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接近沙槌。同時還要仔細傾聽。一般情況下,看見它之前就能聽到它。”

  晚上,加妮擔心得睡不著覺,輕聲跟他講了許多注意事項。如今,加妮的那些警言也充斥在他腦海中:“當你在沙蟲前進的路線上站好位置之後,必須紋絲不動。你必須把自己想像成沙漠的一部份,好好藏在斗篷底下,在任何方面都要把自己變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掃視著地平線,凝神諦聽,搜尋著別人教授的那些識別沙蟲活動的特殊跡象。

  東南方向遠遠傳來一陣嘶嘶聲,那是沙的低語。不一會兒,他看到了遠方曙光下沙蟲軌跡的輪廓。保羅立即意識到,自己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製造者,甚至沒聽說過有這麼大尺寸的沙蟲。它的長度看上去超過二點四公里,凸起的巨頭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斷向前移動的大山。

  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生活裡,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保羅告誡自己。他急忙跑過去,在那傢伙將要經過的路線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緊張的一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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