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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三

  世間萬物都有模式,這種模式合於宇宙的運行,是它的一個組成部份。這種模式是對稱的、精確的、合情合理的。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能捕捉到它,在他們的創造物中,你總能發現這種模式。在季節的變換中,在沙粒沿著沙脊的流動中,在灌木叢那紛雜的枝椏和葉片的脈絡中,你也可以找到這種模式。我們努力模仿這種模式,將它複製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生活中,追求這種宜人的旋律、節奏和組成形式。然而,在尋找終極完美的過程中,還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險。很明顯,這種模式發展到極致時便已固化。在盡善盡美的理想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穆哈迪語錄》

  ***

  保羅─穆哈迪記得曾經吃過一頓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飯,他牢牢地抓住這個記憶不放。它就像一個支撐點,只要抓住這個牢固的點,他就可以區分現實和夢境,認清最近的經歷的本質:一場大夢。

  我就像是一個舞臺,未來的種種發展變化在這個舞臺上來去匆匆,他對自己說著,種種模糊的幻象、種族意識和它那可怕的使命──我是它們的獵物,被它們緊緊抓住。

  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恐懼,無法擺脫:他擔心自己超越了時間;擔心在時間的長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擔心過去、未來和現在因此混在一起,再也無法區分。這是一種視覺疲勞,因為他必須不斷將預見到的未來當成某種記憶存儲下來,而他所預見的未來本身又與過去糾纏不清。

  那頓飯是加妮為我準備的。他告訴自己。

  但現在,加妮正在遙遠的南方,那個有熾熱太陽的荒涼地區,隱藏在新穴地某個秘密的堡壘中,安全地跟他們的兒子萊托二世在一起。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因為怪人阿麗亞,他的妹妹,已經跟著母親和加妮一塊兒到那兒去了,乘著安放在野生製造者背上的聖母轎,長途跋涉二十響①,深入南方。

  ①弗瑞曼人的距離單位,“一響”是指能聽到鼓槌聲音的最遠距離。(譯者注)

  他甩開騎上巨型沙蟲長途旅行的念頭,自己問自己:又或者,阿麗亞還沒出世吧?

  我正在組織遊擊隊進攻。保羅回想起來,我們發動奇襲,收回了當年犧牲在阿拉肯的烈士的水。我在火葬臺上找到了父親的遺骸。然後,我在可以俯瞰哈格山口的弗瑞曼人的石山堤裡設立了一個聖殿,把父親的遺骨安置在那裡祀奉。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我受的傷是真的,保羅告訴自己。我的傷疤是真的。安葬我父親遺骨的聖殿也是真的。

  保羅仍然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記起在臨時營地裡的一件事。那兒一直以來都是臨時營地,直到女人和孩子們被送往遙遠的南方。有一回,哈拉赫──詹米斯的妻子──把他推醒,對他說有人在穴地的走廊裡打起來了。哈拉赫站在內室入口處,一條條黑色的髮辮用水環串成的鏈子綁在腦後。她撩開臥室的門簾,告訴他加妮剛把某某人給殺了。

  這件事發生過。保羅告訴自己說。這是真事,不是根據預知所產生的幻象,不是還有可能發生變化的未來。

  保羅記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發現加妮正站在走廊黃色的球形燈下,外面穿了一件色彩豔麗的藍色罩袍,兜帽甩在腦後,一張俏麗的小臉因剛剛的搏鬥泛起了紅暈。她正要把嘯刃刀插入刀鞘。旁邊的一群人亂作一團,抬著包裹匆匆忙忙地沿過道走遠。

  而保羅記得,當時他還告訴自己說:無論什麼時候抬屍體,他們都是那個樣子,總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來。

  因為是在穴地裡,加妮公然把水環用繩子拴在一起,戴在脖子上。轉身面向他時,那些水環叮叮噹當地晃動著。

  “加妮,怎麼回事?”他問。

  “我把一個來向你單挑的傢伙打發了,友索。”

  “你把他殺了?”

  “是啊,不過。也許我該把他留給哈拉赫。”

  (保羅想起來了,當時周圍那些人對他這番話讚賞不已,就連哈拉赫也大笑起來。)

  “可他是來向我挑戰的!”

  “你已經親自教會了我那種神奇的格鬥術了呀,友索。”

  “那當然!可你不該──”

  “我生在沙漠裡,友索。我知道該怎麼用嘯刃刀。”

  他壓住內心的憤怒,儘量通情達理地說:“也許這都是事實,加妮。可……”

  “我不再是一個在穴地裡提著燈籠捉蠍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遊戲。”

  保羅瞪著她,發覺她那不經意的態度中竟帶著一種奇特的兇猛。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加妮說,“我絕不會讓他這種人來打攪你的沉思。”她走近了些,用眼角斜瞥著他,把聲音降到只有他才能聽到的地步,輕聲說道:“而且,親愛的,這麼做是為了讓他們明白,挑戰者可能會先遇上我,然後在穆哈迪的女人手下可恥地死去。等他們接受了這個教訓之後,想來挑戰的人就沒那麼多了。”

  是的,保羅對自己說。那肯定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是真實的過去。而想要一試穆哈迪新刀的挑戰者也的確驟減了。

  某個地方,在並非夢境的真實世界裡,能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還可以聽到一隻夜梟在啼叫。

  我在做夢,保羅對自己說。是香料食物的緣故。

  他仍然多多少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他想知道,有沒有可能,他的汝赫靈魂①已經莫名其妙地悄悄溜進了阿拉姆·拉─米薩②:與現實世界相似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超自然的領域,在那裡,所有物質世界的限制都不復存在。弗瑞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個世界裡。一想到那樣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為一切限制都不復存在,也就意味著所有參照物都不復存在。在那樣一個世界裡,他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無法說:“我就是我,因為我在這兒。”

  ①弗瑞曼人的宗教認為,每個人都有一部份植根於另一個超自然的世界中,並能感知這個世界。這個部份被稱為汝赫靈魂。

  ②一個與現實世界相似的神秘世界。在那裡,一切對肉體的限制都不復存在,完全憑意念控制。

  他母親曾經說過:“因為對你的看法迥然不同,他們中的一些人會分成幾派。”

  我必須從夢中醒來,保羅告訴自己。這種事已經發生了──他母親所說的這種情況。潔西嘉夫人現在是弗瑞曼人的聖母,她的話已經應驗了。

  保羅知道,潔西嘉害怕他與弗瑞曼人之間的那種宗教關係。無論穴地還是凹地,人們都把穆哈迪當成救世主。這一點讓她很不高興。她去各個部落瞭解情況,派出她自己的手下塞亞迪娜充當間諜,搜集他們對此事的反應,並加以分析。

  她曾經引用過一句比·吉斯特諺語給他聽:“當宗教和政治同乘一輛馬車時,駕車的人就會相信,無論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們。他們會一路狂奔,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們會把一切危機意識拋諸腦後,忘記前面的懸崖並不會主動提醒閉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們不懂得懸崖勒馬,直到為時已晚。”

  保羅想起來了,當時他坐在母親的寓所裡,一塊黑色門簾遮住內室,門簾上織滿了以弗瑞曼神話傳說為主題的圖案。他坐在屋裡聽她講話,發覺她總是在留心觀察,就連她垂下眼睛的時候也是如此。那種橢圓形的臉上,嘴角邊新增了幾條皺紋,可頭髮還是像精美的青銅器一樣紋絲不亂,整整齊齊,閃著光澤。然而,她那雙大大的綠眼睛已經隱沒在香料染成的藍色陰影下了。

  “弗瑞曼人有一套簡單而實用的宗教。”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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