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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八

  弗瑞曼人的宗教經過改良後,也正是我們現在所謂“宇宙棟樑”的最初來源。他們的牧師帶著啟示錄、箴言和預言來到我們中間,給我們帶來阿拉吉斯的神秘的宗教混合體。這種大雜燴式的混合有諸多動人心弦的美妙之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其激動人心的音樂。它以古老歌謠為基礎,又烙上了新時代覺醒的印記。有誰沒聽過《老人的讚美歌》?有誰沒有被它深深打動過?

  我驅動雙腳穿越沙漠,
  幻影翻騰,像迎賓的主人。
  貪求榮耀,渴望冒險,
  我徘徊在阿爾─庫拉布的地平線上。
  看時間改變滄海桑田,
  看歲月爬上我的眼角眉梢。
  我是一棵年輕的樹,
  眼看那小鳥迅速飛近,
  比猛衝的豺狼更英勇,
  散佈在我年輕的枝椏上。
  我聽見它們成群結隊地飛來,
  嘴爪牢牢抓住我的樹梢!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阿拉吉斯的覺醒》

  ***

  那人爬過沙丘頂,像一粒被正午的陽光捕獲的飛塵。他只穿了一件被撕得粉碎的斗篷,碎布片遮不住的部位,裸露的皮膚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中。他的兜帽已經從斗篷上扯掉了,但他撕下一條爛布,把它做成一塊包頭布裹在頭上。頭巾下露出一縷縷沙色頭髮,與他稀疏的鬍鬚和濃濃的眉毛相配。藍中透藍的眼睛下面有一條殘留的污漬,向下伸向他的臉頰。鬍鬚上有條暗淡的壓痕,是蒸餾服水管壓過的痕跡。

  爬過沙丘頂以後,他停了下來,手臂沿沙丘迎風面向下伸出,背上、手臂上和腿上流出的血凝結成塊,傷口沾滿一片片黃沙。他慢慢把手伸到身子下面,撐著站了起來,東倒西歪地立在那兒。甚至在他幾乎漫無目的的動作中,仍然看得出他曾經是個舉手投足準確無比的人。

  “我是列特─凱恩斯。”他對著空曠的地平線宣告說。聲音粗啞,是從前威嚴嗓音的拙劣模仿,“我是皇帝陛下的行星生態學家,”他輕聲嘟噥著,“阿拉吉斯的行星生態學家,我是這片大地的管家。”

  他步履蹣跚地走了幾步,跌倒在沙丘迎風面結成硬殼的沙表上,雙手無力地插進沙裡。

  我是這片大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識到自己處於半昏迷狀態,有些神志不清,意識到自己應該挖個洞,用相對涼爽的地下沙層把自己埋起來。但他仍能聞到地下某處某個香料菌①叢發出的略帶甜味的刺鼻氣息。他比任何弗瑞曼人更加清楚這個事實所包藏的危險。如果他能聞到香料菌發出的氣味,那就意味著沙下深處,氣體已達到接近噴發的壓力。他必須離開這裡。

  ①香料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階段。當水湧入小製造者(詳見後文)的排泄物中時,裡面的香料菌會瘋狂地生長。這個階段結束時,香料菌會發生一次“爆炸”,將地下深層的物質掀出地表。一旦香料菌暴露在陽光和空氣中,就會變成香料礦。

  他的雙手沿著沙丘滑面,虛弱地做出攀爬的動作。

  他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異常清晰的念頭:一顆星球真正的財富存在於它的土地之中,它是文明的根源。我們的介入方式是什麼?農業。

  他又想,人的思維真是夠奇怪的,只要固定在一個模式中,就總也跳不出來。哈肯尼軍隊把他單獨留在這兒,沒有水,沒有蒸餾服。他們認為就算沙漠沒能殺死他,沙蟲也會吃掉他。他們認為這樣做很有趣,把他活著留在那裡,用他自己星球的無情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殺死他。

  哈肯尼人一直覺得弗瑞曼人很難消滅。他想。我們不會輕易死去,可現在我該死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我就算死,也還是個生態學家。

  “生態學的最高境界就是理解因果關係。”

  這個聲音嚇了他一跳,因為他熟悉這聲音,知道這聲音的主人已經死了。那是他父親的聲音。在他繼承父業之前,他父親一直是這個星球的生態學家。父親很久以前就死了,在普拉斯特盆地的塌方事故中身亡。

  “你這下陷進去了,兒子。”他父親說,“你本該知道企圖幫助公爵家那個孩子的後果。”

  我神志不清了。凱恩斯想。

  聲音好像是從右邊傳來的。凱恩斯的臉擦著沙子,轉過去朝那個方向看,卻只看見蜿蜒伸展的沙丘,在烈日暴曬下與熱魔起舞。

  “一個系統中存在的生命越多,系統可以容納生命的地方也就越多。”他父親說。這一回,聲音來自他的左後方。

  他為什麼一直轉來轉去的?凱恩斯自問道,難道他不想見我?

  “生命會改造維持生命的環境,使環境支持更多的生命。”他父親說,“生命會增加環境所缺乏的養份。通過大量從一個有機體到另一個有機體的化學作用,它將更多能量輸入這個系統。”

  他為什麼要反反復覆嘮叨同一個主題呢?凱恩斯自問,這些東西我十歲以前就知道了。

  沙漠鷹開始在他上空盤旋起來。與這裡大多數野生動物一樣,它也是食腐動物。凱恩斯看見一團陰影從他手邊掠過,於是掙扎著轉過頭來,仰望上方。鷹群像銀藍色天空中一團模模糊糊的黑點,又像飄在他頭頂遠處的煙垢。

  “我們這門學科是通用性的。”他父親說,“在處理星球範圍內的諸多難題時,你無法在這個問題和那個問題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態學必須隨時修改,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現實。”

  他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凱恩斯問自己,是不是一些我未能看到的因果關係?

  他的臉頰重新跌回灼熱的沙裡,他嗅到一股岩石燒灼的氣味。是下面的香料菌叢在釋放氣體。他大腦中某個掌管邏輯的角落突然生出一種想法:飛在我頭頂上的那些鳥是食腐鳥,也許我的一些弗瑞曼人會看見它們,然後跑來查看一番。

  “對正在開展工作的行星生態學家來說,他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親說,“你必須在這些人中間傳播生態學知識。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才創造了這一套全新的生態學符號系統。”

  他在重複我小時候他對我講過的話,凱恩斯想。

  他開始覺得身體發冷,但是大腦中那個尚有邏輯的角落告訴他:你頭頂上是太陽,你沒有蒸餾服,你很熱,火熱的太陽正在烤出你身體內的水份。

  他的手指無力地在沙上抓著。

  他們甚至沒給我留一件蒸餾服!

  “空氣中的水份有助於阻止生命體內水份的過度蒸發。”他父親說。

  他為什麼要重複那些最淺顯的原理?凱恩斯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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