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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十四

  發覺自己的父親是個普通人,同樣是血肉之軀──這也許是世上最可怕的覺醒。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穆哈迪語錄》

  ***

  公爵說:“保羅,我要做一件令人厭惡的事,可我必須這麼做。”他站在可擕式毒物探測器旁,這台機器剛被搬到會議室裡,檢測他們的早餐。探測器軟綿綿地懸掛在桌子上方,保羅不由得聯想起某種剛死掉的怪蟲。

  公爵望著窗外,看著著陸場和晨曦中飛舞的沙塵。

  保羅面前放著一個閱讀器,裡面是有關弗瑞曼人宗教習俗的短片。片子是哈瓦特手下一個專家整理出來的,保羅不安地發現裡面竟然提到了自己。

  “穆哈迪!”

  “天外綸音!”

  他一閉上眼就能回憶起當時人群裡傳來的呼喊。原來他們盼望的是這個,保羅想。他想起了那位年邁的聖母提到的科維紮基·哈得那奇。這些回憶讓保羅不由得想起了那種可怕的使命感,這個陌生的世界也似乎因此籠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之感。

  “令人厭惡!”公爵說。

  “您這是什麼意思?父親大人?”

  萊托轉過身,俯視著兒子說:“哈肯尼人想誘使我懷疑你母親。可他們不知道,我寧願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父親大人。”

  萊托再次望向窗外。白色的太陽已升上半空,乳白色的陽光映照下,只見沙潮湧動,灌入貫穿遮罩牆山的陰暗峽谷。

  公爵按捺住心頭的憤怒,用低緩的聲音向保羅解釋了那封神秘的信函。

  “這封信並不能證明什麼,您也一樣可以懷疑我啊。”保羅說。

  “我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成功了。”公爵說,“要讓他們覺得我是個大傻瓜。必須讓這看起來像真的一樣,甚至連你母親也要瞞住。”

  “可是,父親大人!為什麼?”

  “如果告訴你母親,她就只能靠演戲來配合我們。哦,她確實有能力演一齣好戲……但這件事太重要了,不能把希望全寄在她的演技上。我希望借此引出內奸。一定要讓人覺得我完全被蒙在鼓裡了。她會很傷心,但這樣做的目的是保護她,不讓她受到更大的傷害。”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父親?也許我會走漏風聲的。”

  “在這件事情上,他們不會盯住你不放。”公爵說,“你一定要嚴守機密,切記。”他走到窗戶旁邊,背對著保羅說,“這樣一來,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可以把真相告訴她──告訴她,我從未懷疑過她,一絲半點都沒有。我想讓她知道這一點。”

  保羅從父親的話裡聽出了死亡的氣息,馬上說道:“您不會有事的,父親大人。那……”

  “別說了,兒子!”

  保羅望著父親的背影,他的頸項、他的雙肩、他遲緩的動作,無一不透著疲倦。

  “您太累了,父親。”

  “我是累了,”公爵道,“我的心累了。或許是受各大家族讓人傷感的日益衰落的影響吧。我們曾經是多麼強大啊。”

  保羅氣憤地反駁道:“我們的家族沒有衰落!”

  “沒有嗎?”

  公爵轉身面對兒子,銳利的雙眼周圍是一圈黑青,嘴角自嘲地一撇。“我本應娶你母親進門的,讓她做我的公爵夫人。可是……我的未婚身份能讓一些家族存有一線希望──可以利用他們待嫁的女兒與我聯姻。”他聳聳肩,“所以,我……”

  “母親跟我解釋過。”

  “身為領袖人物,沒有什麼比英勇威武的氣概更能贏得屬下的忠誠,”公爵說,“因此,我有意培養了自己的這種氣質。”

  “您領導得很好啊,”保羅說,“統治有方。人們心甘情願地追隨您,愛戴您。”

  “那是因為我有第一流的宣傳機構。”公爵說著,又轉過身看著盆地,“我們在阿拉吉斯這兒還是有機會的,這一點,皇上絕對沒有想到。但有時我還是會想,如果我們一走了之,乾脆叛逃,機會說不定更大。有的時候,我真希望我們只是不起眼的平民百姓,不再為人所……”

  “父親!”

  “是啊,我確實累了。”公爵說,“你知道嗎?我們已經建起了自己的工廠,正利用香料殘渣作為原料製造膠片。”

  “父親大人?”

  “膠片的供應絕不能出現短缺,”公爵說,“否則,我們怎麼才能把自己的宣傳資訊鋪天蓋地送往鄉村、城市?必須讓這裡的人民知道我統治有方。如果我們不宣傳,他們怎麼可能知道呢?”

  “您應該休息一下。”保羅說。

  公爵再一次面對兒子,“阿拉吉斯還有一個優勢,我差點忘了說。在這兒,香料無處不在。你呼吸的空氣裡,吃的食物裡,幾乎都有香料。而我發現,它能形成一種天然免疫力,會使《暗殺手冊》①裡一些常見的毒藥失去效用。還有,因為必須珍惜每一滴水,所以食物加工中的每一道工序,一切都受到最嚴格的監控。這樣一來,我們無法用毒殺的方法大批消滅這裡的人口,別人也同樣不可能用這種方法對付我們。阿拉吉斯使我們變成了道德高尚的人物。”

  ①一本介紹刺客戰爭中常用毒藥的彙編手冊,最初出現於三世紀,後擴展為立法會允許使用的致命武器大全。

  保羅剛要開口,公爵便打斷他說:“這些事,我總得找個人聊聊吧,兒子。”他歎了口氣,回頭看看窗外乾涸的大地。現在就連花兒也不見了──先被露水採集員踐踏了一番,剩下的又在烈日下枯萎了。

  “在卡拉丹,我們有占絕對優勢的海空軍,足以統治一切。”公爵說,“而在這兒,我們必須從零開始,努力組建一支沙漠軍。這是留給你的遺產,保羅。如果我發生意外,你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領導的家族將不會變成一個叛徒家族,它將成為一個遊擊家族──不斷逃亡、不斷被人追殺。”

  保羅搜腸刮肚地想說些什麼,可又無從說起。他從未見過父親這麼沮喪。

  “要保住阿拉吉斯,”公爵說,“有時必須做出有損自己尊嚴的決定。”窗外,著陸區邊上有一根旗杆,代表亞崔迪家族的綠黑旗懶洋洋地在上面飄動著。他指著那面旗幟,“這面旗代表著榮耀,但最後,除榮譽之外,它也可能代表許多邪惡。”

  保羅咽了一口唾液,父親的話有一種一切終將徒勞無益的意味,一種宿命之感。男孩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公爵從口袋裡掏出一片抗疲勞藥片,也不喝水,直接把藥片乾咽下去。“權力和恐懼,”他繼續說,“是管理國家的工具。我要下令調整你的課程,把重點放在遊擊戰上。那邊那張膠片──他們叫你‘穆哈迪’、‘天外綸音’。這些是你最後的手段,你很可能需要把它變成可以利用的資本。”

  保羅盯著父親,公爵的雙肩重新挺直起來──藥片開始起作用了。但保羅仍然想著父親那些充滿恐懼和疑慮的話。

  “那個生態學家怎麼還不到?”公爵喃喃地說,“我告訴瑟菲讓他早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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