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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羅的傲氣戰勝了恐懼。“你竟敢暗示公爵的兒子是動物?”他質問道。

  “那咱們先假設你是真正的人好了。”她說,“站穩!我警告過你,別打算從我手裡溜走。我是老了,可我的手終歸還是能在你逃脫之前把這根毒針紮進你的脖子。”

  “你是誰?”保羅輕聲問道,“你是怎麼設計騙過我母親,讓她把我留下來,單獨和你在一起?你是哈肯尼那邊的人嗎?”

  “哈肯尼人?上帝啊,當然不是!現在給我閉嘴。”一隻乾巴巴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脖子,保羅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跳開的衝動。

  “好,”她說,“頭一關你是過了。下邊的測試是這樣的:只要你把手從盒子裡抽出來,你的小命馬上報銷。規矩只有這一條,把手放在盒子裡才能活命,抽出來就死定了。”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壓住渾身的顫慄。“只要我叫一聲,幾秒之內就會有侍從制住你,到時候死的只怕是你吧。”

  “你母親守在門外呢,侍從們過不了她那一關。別指望了。當年你母親通過了這個測試,現在輪到你了。這是一個榮譽,我們很少對男孩子做這種測試呢。”

  好奇使保羅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懼。這老婦人說的是真話,他聽得出來,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是他母親站在外面守著……如果這真的是一次測試……不管是什麼,保羅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脫身了。高姆刺抵著他的脖子,自己的性命被牢牢攥在聖母手心裡。他回憶著抗拒恐懼的心法,那是他母親教他比·吉斯特禮儀時一併傳授給他的:

  我絕不能害怕。恐懼會扼殺思維能力,是潛伏的死神,會徹底毀滅一個人。我要容忍它,讓它掠過我的心頭,穿越我的身心。當這一切過去之後,我將睜開心靈深處的眼睛,審視它的軌跡。恐懼如風,風過無痕,惟有我依然屹立。

  保羅感到自己恢復了鎮定,“動手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忿忿地說,“你倒是有膽量,這一點不可否認。好吧,先生,我們走著瞧。”她彎身湊近保羅,壓低聲音,近乎耳語道,“你在盒子裡的那只手會感到疼痛,很痛,非常痛!可是,如果你抽出手,我的高姆刺就會刺進你的脖子──你會死得乾淨俐落,就像劊子手用斧子砍下人頭一樣乾脆。抽出手,高姆刺就要你的命,懂了嗎?”

  “盒子裡有什麼?”

  “疼痛。”

  保羅感覺到了,手上傳來的刺痛在加劇。他咬緊了雙唇。這點小痛苦就是測試?他想。刺痛變成了瘙癢感。

  老婦人說:“聽說過嗎?有時,動物為了從捕獸夾中逃脫,會咬斷自己的一條腿。那是獸類的伎倆。而人則會待在陷阱裡,忍痛裝死,等待機會殺死設陷者,解除他對自己同類的威脅。”

  瘙癢變成了一種極細微的灼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保羅問道。

  “看看你是不是真正的人,真人①。安靜!”

  ①指經過基因甑別,不同於凡人的某種特殊的人。(譯者注)

  燒灼感從盒子裡的右手蔓延到另一隻手上,保羅的左手攥成了拳頭。灼痛感慢慢加劇:燒,燒得更厲害了,燒得越來越厲害了……他感到自己左手的指甲陷進了掌心,而被燒灼的那只右手卻連彎曲手指都做不到。

  “疼。”保羅輕聲說。

  “安靜!”

  疼痛跳躍著傳過他的手臂,他的額頭滲出了汗珠。每一根神經都在大聲呼救,要他把手從燃燒的火坑裡抽出來……可是……高姆刺。保羅沒有轉頭,試著轉動眼珠去看脖子上的那根毒針。他發現自己正大口喘息著,於是想控制住呼吸節奏,卻怎麼也做不到。

  痛啊!

  世界變成一片空白,只有那只沉浸在痛苦中的手是真實的。而那張老臉就在距他幾英吋的地方,死死地盯著他。

  雙唇幹得幾乎張不開了。

  在燒!在燒!

  他覺得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只灼痛的手上,燒得發黑的皮膚拳曲起來,焦黑的皮肉滋滋作響,一塊塊剝落,只剩下燒焦的骨頭。

  停了!

  不疼了!彷佛關上了某個開關。

  保羅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顫抖,渾身浸透了汗水。

  “夠了,”老婦人咕噥道,“真了不起。從來沒有哪個女孩能堅持到這種程度。我還以為你一定通不過的。”她向椅背上一靠,撤走了高姆刺。

  “把你的手從盒子裡拿出來吧,年輕人,看看它。”

  疼痛的記憶差點讓他哆嗦了一下,保羅強自忍住,盯著那個無底的黑洞。那只手彷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頑固地繼續留在黑暗中。劇痛記憶猶新,竟使他動彈不得。理智告訴他,拿出來的將是一截燒斷的殘肢。

  保羅從盒子裡抽出手,驚訝地瞪著它──毫髮無傷,連一點燙傷的跡象都沒有。他舉起手來轉了轉,又彎彎手指。完好無損。

  “那是刺激神經所誘發的疼痛,”她說,“不會傷害可能的真人。道理很簡單,但有很多人願意出一筆天價來買這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收進長衫中。

  “可那種疼痛──”保羅說。

  “疼痛!”她輕蔑地說,“真人可以憑意念控制體內的任何一條神經。”

  保羅突然感到左掌劇痛,這才鬆開緊握的手指,發現掌心有了四個血印。不知不覺中,他的指甲已在掌心深深地摳出了四個血印。他垂下手臂,把手放在身側,看著老婦人說:“你以前也對我母親做過這種測試嗎?”

  “你以前用篩子篩過沙嗎?”她問。

  這個問題切入保羅腦海,他不覺一震,意識到了其中更深一層的含意:用篩子篩沙。他點點頭。

  “我們比·吉斯特篩選的是人群,以發現真人。”

  保羅舉起右手,回憶著剛才的疼痛。“用這種辦法──疼痛?”他問道。

  “小傢伙,我仔細觀察了你忍受疼痛的情形。疼痛只不過是測試的基礎而已。至於我們的觀察方法,你母親已經教過你。這種教育的跡象我看得出來。我們測試的是危機,你對危機的洞察力。”

  她對自己這句話深信不疑,保羅感應到了這種信仰,於是應聲道:“洞見危機的本質!”

  聖母凝視著保羅──好強的感應力!他會是那個人嗎?他真的是嗎?

  她壓住興奮的心情,提醒自己:希望會蒙蔽觀察力。

  “你知道人們何時自認為在說真話?”她說。

  “我能感覺到。”

  回答契合得絲絲入扣。他說的是事實,經過無數實踐驗證的事實。她聽得出來,於是說道:“也許你真的是科維紮基·哈得那奇。坐下,小兄弟,坐在我腳邊。”

  “我更願意站著。”

  “你母親以前就坐在我腳邊。”

  “我不是我母親。”

  “你有點恨我們,嗯?”她的目光轉向門口,叫道,“潔西嘉!”

  門應聲打開,潔西嘉站在那兒,目光緊張地投向屋內。看到保羅時,她的眼神立即變得柔和起來。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潔西嘉,你從來沒停止過恨我嗎?”老婦人說。

  “我對您又愛又恨,”潔西嘉答道,“恨──來自我永遠難忘的疼痛。而愛卻是……”

  “只要說出基本的事實就夠了,”老婦人說,但語氣卻很柔和,“你可以進來了,但還是得保持沉默。把門關上,注意別讓人打擾我們。”

  潔西嘉走進屋裡,關上門,背靠著門。我兒子還活著,她想,他沒有死,而且,是……真人。我早就知道他是……但……他活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她只覺得背後抵著的房門堅實而牢固,是那麼真實。屋裡的一切突然間湧進眼裡,壓迫著她的神經。

  我兒子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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