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可愛的骨頭 | 上頁 下頁
六三


  短短幾年內,雷·辛格變成一個英俊的青年。他散發出一股英挺之氣,走到哪裡都相當引人注目。十七歲的他依然一臉稚氣,但再過不久他將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他雙眼深邃,眼睫毛又密又長,一頭濃密的黑髮,再加上年輕男孩特有的細緻輪廓,使他帶著一絲神秘的中性氣質,男人女人都為他著迷。

  我看著他,心裡升起一股不尋常的渴望。他經常坐在書桌前,邊看他最喜歡的解剖學名著Gray's Anatomy,邊按照書本檢視自己的身體。他用手指輕按頸動脈,或是用大拇指輕壓縫匠肌,縫匠肌由臀部外側延伸到膝蓋內側,他很瘦,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分明,很容易就找到這條人體最長的肌肉,我看著他的拇指沿著縫匠肌移動,他不帶感情地檢視自己的身體,我卻只想碰他、抱他,探索這副年輕的身軀。

  到了收拾行囊、準備到賓州大學讀書時,他已經熟記了許多冷僻的字。我愈看這些字愈擔心,他腦子裡裝滿了這些奇怪的字,怎麼擺得下其他東西呢?眼球的水晶體構造、耳朵的半規管、或是交感神經系統,我擔心他為了牢記這些字眼,難免會把露絲的友誼、他母親的關愛,以及我的回憶擠到一旁。

  其實是我多慮。盧安娜在家裡東翻西找,希望幫兒子找到像Gray's Anatomy一樣有份量的書籍讓他帶去學校,她也希望找到一些能讓雷常保赤子之心的東西。

  她趁著兒子不注意時把一本印度詩集偷偷塞到行李裡,詩集裡夾了一張我的照片,他到了宿舍一打開行李,這張早已被他遺忘的照片就掉在床上,他盯著照片,試圖分析我的臉部構造,他細細地檢視我眼球的微血管、鼻骨的結構、及皮膚泛出的色彩,但無論如何,他依然避不開那雙曾被他吻過的雙唇。

  ***

  一九七七年六月,如果我還在世的話,現在已經高中畢業了。畢業典禮當天,露絲和雷早已離開學校。學校課程一結束,露絲就帶著她媽媽的舊皮箱搬到紐約市,皮箱裡裝滿了她新買的黑色衣服。雷比其他人早畢業,已經在賓州大學過著新鮮人的生活。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外婆給巴克利一本講園藝的書。她教他如何播種、如何栽種,他可以種他最喜歡的花卉,花卉長得慢,他討厭的蘿蔔倒是長得快。外婆還教他許多植物名稱:百日草、金盞草、三色紫羅蘭、紫丁香、康乃馨、喇叭花及蔓生的牽牛花。

  ***

  媽媽偶爾從加州打電話回家,她和爸爸沒講多久,兩人都覺得很不自在。她問巴克利、琳西、哈樂弟好不好、房子的狀況如何,最後還問爸爸有沒有什麼話想告訴她。

  “大家都很想念你。”爸爸在電話裡告訴她,當時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葉子已經掉光了,枯黃的樹葉不是掉了一地、就是被掃成一堆堆在路旁,雖然大地已準備迎接風雪,到目前為止仍然還沒下雪。“我知道。”她說。

  “教書工作如何?我以為你計畫回學校教書。”

  “我的確這麼想過。”她老實說,她在酒廠的辦公室打電話,午餐之後比較清閒,但再過不久就有一群老太太們前來參觀,她還得處理一些訂單。她沉默了一會,然後緩緩地說:“但是計畫總會改變。”沒人能說她不對,爸爸更是什麼也不能說。

  ***

  露絲在紐約下東區向一位老太太租了一個小房間,房間原本是老太太放衣服的壁櫥,僅能容下一人,露絲只負擔得起這樣的房租,況且,她也不打算花太多時間待在房裡。每天早上,她把雙人床墊卷起來放到角落,這樣她才有地方可以穿衣服。她每天出門之後就不再回去,若非不得已,她絕不在這個勉強稱為“家”的壁櫥裡多待一分鐘。這裡只是她睡覺、接收信件的地方,地方雖小,但總是個實實在在的落腳處。

  她在餐廳當女侍,不上班時就徒步走遍曼哈頓。我看著她用膠水修補破舊的靴子,她知道紐約市治安不好,所到之處都可能發生謀殺案,無論是陰暗的樓梯間或是美麗的高樓大廈裡,紐約市處處隱藏著危險。她盡可能在亮處逗留,也非常留心街上的動靜,藉此保護自己的安全。她隨身帶著日記,走累了就到咖啡店或酒吧裡點個最便宜的東西,坐下來寫點東西、或是用店裡的洗手間。

  她相信自己具有別人所沒有的感應力,但除了詳細記下她看到的景象之外,她卻不知道如何運用這種能力。儘管如此,她已逐漸習慣這種超凡的感應力,也不再覺得害怕。她常看到已經過世的女人和小孩,但在她心目中,這些鬼魂已和凡間的活人一樣真實。

  ***

  在賓州大學的圖書館裡,雷讀到一篇標題為“死亡狀況”的研究報告,這份研究以養老院的老人為物件,報告中指出,院中有很多老人曾向醫生或護士說,他們晚上看到有人站在床邊,這個人通常試圖和他們說話、或是叫出他們的名字,有時碰到這種現象的老人變得非常激動,醫生必須幫他們開鎮定劑,甚至把他們綁在床上,幫助他們鎮定下來。

  報告進一步解釋說,病人在臨死前經常發生連續的輕度中風,因此,他們才會產生這些幻覺。報告中指出:“與病人家屬討論這種現象時,我們時常將之稱為‘死亡天使來訪’,其實這種現象肇因於連續的輕微中風,病人的健康原本就逐漸惡化,中風更使病人意識不清。”

  雷用手指輕撫桌上的報告,他想像自己站在一個上了年紀的患者床邊,如果他心中沒有任何成見,說不定也會像露絲多年前在停車場一樣,感覺到有人輕輕飄過他的身旁。

  ***

  哈威先生這幾年來居無定所,他在波士頓郊區和南方各州的北邊活動,這些地方找工作比較容易,也沒有人問東問西。他甚至偶爾想要重新做人,強迫自己走上正途。他向來喜歡賓州,也時常繞回來看看。我家附近公路旁有家7-11便利商店,商店後面和鐵道之間有片樹林,他有時露宿於此,也發現樹林裡的煙蒂和啤酒罐愈來愈多。只要有機會,他依然喜歡開車到以前住的地方看看,他通常利用清晨或深夜冒險一試,此時四下空空蕩蕩,只有野雉在路上遊蕩。以前這一帶有很多野雉在公路上跑來跑去,哈威先生的車燈一照,野雉空洞的雙眼就露出光芒。以前大家還讓小孩到這一帶採集黑莓,但現在農地已被改建成房屋,房屋愈蓋愈多,這裡也愈來愈少看到小孩和青少年。哈威先生有時在弗奇鎮歷史國家公園過夜,他睡在公園裡草木茂盛的田野中,採集林中的野菇充饑。有天晚上,他在公園裡發現兩具屍體,這兩個經驗不足的露營者,不慎吃了長得很像野菇的毒香菇,結果中毒身亡。他小心地拿走兩人身上值錢的東西,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這些全都被我看在眼裡。

  只有霍爾、奈特、和哈樂弟才能進入巴克利的城堡。隨著時光流逝,大石塊下的草地早已乾枯,一下雨城堡裡就泥濘不堪,而且發出陣陣惡臭。儘管如此,城堡依然沒有倒塌,只是巴克利已愈來愈少涉足。到後來霍爾終於開口叫巴克利趕快修理。

  “巴克,我們得做些防水設施。”有天霍爾對小弟說:“你十歲了,應該大到可以用壓膠槍了。”

  外婆向來喜歡年輕的男孩子,她鼓勵巴克利聽霍爾的話,每次聽到霍爾要來我家,她一定盛裝以待。

  “你在幹嘛?”有個星期六的早晨,爸爸從書房探頭出來詢問。他聞到檸檬和奶油的香味,鍋裡有個金黃色的麵團。

  “我在做松餅。”外婆說。

  爸爸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想看看外婆是不是發瘋了。現在還不到十點,他還穿著睡袍,外面的氣溫已高達攝氏三十二度,但外婆卻穿著絲襪,臉上還畫了妝。忽然間,他注意到霍爾穿著汗衫站在後院裡。

  “天啊,媽,”爸爸說:“這個男孩子年紀那麼輕,幾乎是你的……”

  “但他看了真讓人開心,不是嗎?”

  爸爸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然後坐到廚房的餐桌前說:“好吧,瑪塔·哈裡夫人,愛心松餅什麼時候才會好啊?”〔譯注:Mata Hari,是二十世紀初荷蘭的紅牌舞女,後來因間諜罪名被判死刑,現在用來泛稱以美貌勾引男人的交際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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