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柏利昂2(151)_丹·西蒙斯

一五一

　　§44

　　我發現死亡不是一種愉快的經驗。離開在西班牙廣場上的熟悉房間和丟下迅速冷卻的軀體，很像是半夜因為失火或淹水而逃離家裡那份熟悉的溫暖。那種湧上來的震驚和流離失所的感覺極其強烈。我一頭撞進超級資料圈裡，經歷到有如夢裡發現忘了穿衣服而赤身露體地出現在公共場合或社交集會中，所有的那種突然而來的尷尬和羞懶感覺。

　　在我掙扎著想讓我那殘破的虛擬人格維持某種形狀的時候，用“赤裸裸的”來形容實在是再正確不過。我勉強集中足夠的力量，來把這些幾乎是隨意擷取的記憶與關聯的電子雲集合而成一個足以相似于我曾經成為過的那個人形──或者至少是那個我曾分享過他記憶的人。

　　約翰·濟慈，身高五呎。

　　起級數據圈是一個和先前一樣可怕的地方──現在更糟的是我沒有一個凡人的藏身處可去。巨大的形體在黑暗的地平線外移動，聲音在虛空連接中迴響，如空無人跡的古堡中磚地上的腳步聲。一切事物的底下和後面是恒常不變而令人不安的轟隆聲，如車輪行在石板鋪成的大路上。

　　可憐的杭特，我很想回到他身邊，像馬利的鬼魂39似地突然跳了出來，向他保證說我其實比看起來要好多了，可是目前元地球對我來說是個危險的地方，荊魔神的存在就像黑絲絨上的火焰一樣，烙在起級數據圈的資料平面上。

　　39馬利的鬼魂（Marley's ghost）：出自狄更斯名著《聖誕志異》或譯為《小氣財神》一書。

　　智核以更大的力量召喚我。可是那裡更加危險得多，我記得烏蒙在布琅·拉蜜亞面前將另外一個濟慈摧毀的情形──一把將那個模擬人格捏碎而消失。智核對那個人的基本記憶就像撒上鹽的蛞蝓一樣，融化得一乾二淨。

　　謝謝你，不必了。

　　我沒有選擇成神而選擇了死亡，但在我長眠之前還有些小事要做。

　　超級資料圈讓我害怕，智核更讓我害怕，我必須經過的那些資料圈的基點尤其讓我怕到骨子裡，可是我別無退路。

　　我飛快地進入了第一個黑洞，在一個極其真實的漩渦中像一片比喻性的葉子一路旋轉，最後由適當的資料平面出來，但是卻暈頭轉向得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呆坐在那裡──任何一個智核的AI，只要是連接上這些唯讀記憶體的神經中樞，或是如山的資料中任何一個紫色縫隙裡防毒程式的，都能看得見我。但是智核本身的混亂在這裡救了我：那些偉大的智核要員都在忙著進行他們自己的木馬屠城計策，而沒有守住他們的後門。

　　我找到了我想要和資料圈連接的代碼，以及我需要的神經原臍帶，剩下的只要一奈秒就能循舊路進到天侖五中心，政府大廈，其中的醫院，以及保羅·杜黑因藥物作用而引起的夢境中。

　　我這人格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做夢。而我相當偶然地發現我對蘇格蘭之行的記憶能成為很愉悅的夢境風景，在那裡說服那位教士逃走。我是個英國人，又是個自由思想家，以前一度反對一切和天主教扯上關係的事物，但是耶穌會有個不能不提的優點──他們受到的教謀就是要服從，甚至不用講邏輯，而這回這一點對全人類大有好處。杜黑在我叫他快走的時候沒有問為什麼……他像個聽話的好孩子那樣醒來，圍上一條毯子就走了。

　　梅娜·葛萊史東把我當作約瑟夫·席維倫，但是她接受了我的訊息，好像那是神送來給她的天啟。我想跟她說不是的，我不是那一個。我只是以前來過的那個，可是那個訊息才是重點所在，所以我傳達了之後就走了。

　　我在前往海柏利昂的起級數據圈時經過智核，感受到內戰那種燒熔金屬的氣味，也看見一道強光，很可能是烏蒙正遭到消滅。那位年事已高的大師（如果死的真的是他的話）在死亡時，沒有再說什麼公案，只是發出痛苦的尖叫，就像所有具有意識的實體在被丟進熔爐時一樣地實在。

　　我匆匆向前行。

　　連接到海柏利昂的傳送網路充其量只能說是聊備一格而已：一扇軍用傳送門，還有一艘因作戰損失而越來越少的霸聯船艦中的接駁船。存放基點的球體大概抵不住驅逐者幾分鐘的攻擊。就在我穿越而過的時候，載有智核驟死彈裝置的霸聯火炬船正準備傳送過來。我認清方位，在那有限的資料圈層面上找到一個可以觀察的地方，停下來看接下來所發生的事。

　　＊＊＊

　　“天啊，”米立歐·阿讓德茲說：“梅娜·葛萊史東以第一優先的特急件傳來影音訊息。”

　　席奧·連恩走過來和這位老人一起看著這個急件訊息在投影區上方的空中逐漸成形。領事由他先前去想心事的臥室裡出來，走下鐵鑄的螺旋樓梯。“又有天侖五來的訊息嗎？”他不高興地說。

　　“不是特別給我們的，”席奧看著出現又隱退的紅色符碼說：“是優先由超光速通訊傳給所有地方的每一個人。”

　　阿讓德茲坐在軟墊上。“一定出了大問題。總裁以前做過全寬頻的傳訊嗎？”

　　“從來沒有，”席奧·連恩說：“單是要將這樣一段影音訊息編碼所用的能量就大得驚人。”

　　領事走近一步，指著正在消失的符碼說：“這不是影音訊息，看，是即時轉播。”

　　席奧搖了搖頭，“這樣的傳送可要用到幾億電子伏特呢。”

　　阿讓德茲吹了聲口哨，“即使只用到一億電子伏特，也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大事了。”

　　“全面投降，”席奧說：“會用到全宇宙即時轉播的只有這一件事了。葛萊史東要把這件事傳達給驅逐者，邊疆星系的各個世界，還有其他的星球，以及萬星網。這想必在所有的通訊頻道、ＨＴＶ，和資料圈的頻道上，一定是投降。”

　　“閉嘴，”領事說。他剛才一直在喝酒。

　　從驅逐者那裡回來之後，領事馬上開始喝酒，而他的情緒即使在席奧和阿讓德茲拍著他的背，恭喜他生還的時候就很糟，在太空船升空，遠離了驅逐者聚落之後也不見改善。在他們加速向海柏利昂前進的這兩個小時裡，他一直獨自一個人喝著悶酒。

　　“梅娜·葛萊史東不會投降的，”領事含糊地說道，手裡還拿著那瓶蘇格蘭威士卡。“看著好了。”

　　“史蒂芬·霍金號”火炬船是霸聯以那位受尊敬的大科學家之名命名的第二十三艘太空船，在那條船上亞瑟·莫普戈將軍在C3甲板上往上望著，要他兩名在艦橋的軍官噤聲。通常這一級的火炬船上有七十五名人員，現在，在將智核的驟死彈裝置設置在武器艙而武裝齊備之後，船上的人員只有莫普戈和四名志願者。顯示幕上和隱秘的電腦聲音告知他們說，“史蒂芬·霍金號”正準時在航線上穩定地加速至接近最大速度，前往位於馬德亞與其特大月亮之間拉格蘭吉第三點的傳送門港站。馬德亞的港站直接通往強力守備的海柏利昂傳送門。

　　“距離傳送點還有一分十八秒。”艦橋官沙魯蒙·莫普戈，也就是那位將軍的兒子說。

　　莫普戈點了點頭，按鍵開啟了寬頻通訊系統。艦橋上的投射幕正忙著顯示這次任務的相關資料，所以將軍只接收了總裁廣播的聲音部分。他忍不住微笑起來。要是梅娜知道他在“史蒂芬·霍金號”上掌舵的話，不知會怎麼說。她還是不知道的好。他沒有別的辦法。他寧願不要看到過去兩小時裡他準確而親手傳送命令的結果。

　　莫普戈看著他的大兒子，那種驕傲得意的感覺強烈到令他痛苦。他能提出這項任務的火炬船級的官員不多，而他的兒子第一個自願出這個任務。就算沒有別的，莫普戈父子的熱誠也可能消除了一些智核的懷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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