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科幻小說 > 海柏利昂2 | 上頁 下頁
九七


  “比釘上十字架更可怕的事,”杜黑以沙啞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艾督華特蒙席和我都望著那位教士。杜黑為了不受他身上十字形寄生的控制,曾經將自己釘在海柏利昂的一棵有高壓電的特斯拉樹上。在那種東西的再生能力下,杜黑忍受了好多次釘刑和電殛的痛苦。

  “不論那En Haut意識逃躲的是什麼,”杜黑低聲地說:“一定是最可怕不過的。”

  艾督華特蒙席碰了下他朋友的肩膀。“保羅,把你到達這裡的經過說給這個人聽。”

  杜黑從他遙遠的回憶中回到現實,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你知道我們的故事……還有所有關於我們在海柏利昂時塚穀裡的詳細情形?”

  “我相信是這樣,一直到你失蹤之前。”

  那位教士歎了口氣,用他微微顫抖的細長手指摸了下額頭。“那,也許,”他說:“也許你能對我怎麼來到這裡……以及我一路上所看到的東西,有些瞭解。”

  “我看到第三個穴塚裡有光,”杜黑神父說:“就走了進去。我承認當時我心裡有過自殺的念頭……在那十字形殘忍的複製之下,我已經喪失了大半心智……我不想把那個寄生物的作用美稱之為復活。

  “我看到有光,以為那是荊魔神,我覺得那會是我和荊魔神的第二次相會──第一次接觸是多年前在大裂口下的迷宮裡,荊魔神給我種下了那邪惡的十字形──第二次相見早就該有了。

  “我們前一天在搜尋卡薩德上校的時候,這個穴塚很淺,空無一物,只有一面空白的岩牆在我們前方三十步處擋住去路。現在那堵牆不見了,出現了一個類似荊魔神的嘴似的開口,岩石像混雜著機械和有機體的雙重特質般突伸出來,石筍和鐘乳石,尖利得像是石灰石的尖牙利齒。

  “穿過那張大嘴之後,是一道石頭階梯往下蜿蜒。光就是從那深處照了上來,一時是蒼白的亮光,接著又轉為暗紅色。那裡別無聲響,只有風的嘆息,好像那裡的岩石在呼吸。

  “我不是但丁,我不要找貝雅特麗齊,我短暫的突發勇氣──也許說是幻想會更精確──已經隨著日光消失了。我轉過身去,幾乎是一路跑過那三十步路到了洞口。

  “洞口沒有了,路就這樣斷了。我並沒有聽到落石或山崩的聲音,而且,原來應該是出入口的那塊大岩石,看來和洞中其他的岩石一樣古老而未曾移動過。我花了半個小時去找另外一個出口,什麼也沒找到,我不肯再回到石頭階梯那邊,最後在原本是穴塚入口的地方坐了好幾個小時。這又是荊魔神的花招,又是這個詭異星球低級的戲劇性特效。海柏利昂式的笑話。哈,哈。

  “在半黑的地方坐了幾個鐘頭,一直看著洞穴盡頭的光在無聲地閃動之後,我發現荊魔神不會到這裡來找我,入口也不會變魔術似地重新出現。我可以選擇坐在這裡餓死──或是更可能的是渴死,因為我已經幹得脫水了──否則只有走下那道該死的階梯。

  “我走了下去。

  “多年前,其實是好幾輩子之前,我到飛羽高原的大裂口附近去訪視畢庫拉族的時候,我遇到荊魔神的那座迷宮就在峽谷岩壁底下三公里的地方。那算是離地面很近的地方;大部分迷宮世界裡的迷宮至少在地下十公里處。我毫不懷疑這道無休無止的階梯……一道陡峭而轉折的螺旋階梯寬得足夠讓十個教士並排一起下地獄……最後會進入一個迷宮。荊魔神先在那裡對我下了不死的詛咒,要是那個怪物或啟動那個十字形的力量懂得什麼叫諷刺的話,那我的不死之身和我的必死之身都在這裡結束,就再合適也不過了。

  “階梯曲折而下;光亮越來越強……現在是玫瑰色的;十分鐘之後,是大紅色;再往下走了半個小時,變成了閃動的深紅色。在我看來,這裡實在太過於但丁式,而且很低俗趣味。想到會有個小魔神出現,尾巴、三叉戟和分趾蹄一應俱全,還留著細細的鬍子,讓我差點笑出聲來。

  “但是在我走到深處時,我沒有笑,因為我看見了光的來源:十字形。好幾百、好幾千個,起先很小,貼在階梯粗糙的牆壁上,就像是地下的征服者所留下隨意刻成的十字架,然後大了一些,也更多了些,最後幾乎相互重迭,紅如珊瑚、生肉和血紅色的發光生物。

  “這景象讓我作嘔。就像走進一個豎坑裡四壁全是肥滋滋的、蠕動的水侄,不過這裡的情形更糟。我看過超音波醫檢儀上我自己只附著一個這種東西在身上的模樣,大量的神經節滲進我的肉體和器官,像灰色的纖維,包著抽動單纖維的鞘,一叢叢的線蟲,像可怕的腫瘤,甚至不能讓你以死解脫,現在我身上有兩個:雷納·霍依特的和我自己的。我祈禱死亡,也不願再多上一個。

  “我繼續向下走。四壁發出閃光之外,也發出陣陣的熱,究竟是因為深度的關係,還是因為擠了成千上萬個十字形的緣故,我不知道。最後,我走到了最底下一級,階梯到此為止,我繞過最後一塊岩石,就到了那個地方。

  “迷宮。一望無際,就像我在無數的光幕上所看過,一次親身經歷過的一樣:光滑的地道,距一面側牆有三十公尺,大約是七十五萬年前在海柏利昂地下開鑿而成,在這個星球上縱橫交錯,就像是一個瘋狂的設計師所設計出來的地下墓穴。有九個世界上有迷宮,其中五個在萬星網裡,其他的,像這一個,在邊疆星系:所有的迷宮都一模一樣,全都是在過去同一時間挖成,沒有一處找得到為什麼會有這些迷宮的任何線索。傳奇中充滿了迷宮建造者,但是這些神秘的工程師沒有留下一點史前古器物,對於他們的方法或結構沒有一點暗示,也沒有任何理論來解釋為什麼會有這種在銀河系中少見的最大工程計畫。

  “所有的迷宮裡全是空的,遙控機器人探測了幾百萬公里由石頭裡開鑿出來的通道,除了因為時間久遠和坍塌而改變了原來的地道之外,所有的迷宮裡全都空無一物。

  “可是我現在所站的地方卻不然。

  “十字形的光在我望進一條無止境的走道中時,照見如博斯18畫裡的場景,那走廊無休無止,卻不是空蕩蕩的……對,不是空的。

  18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1516):荷蘭畫家,作品多為複雜而風格獨具的聖像。代表作有《天堂樂園》、《聖安東尼的誘惑》等。

  “起先我以為他們是一群群活人,像一條由頭、肩膀和手臂組成的河流,直延伸到我目光所及的幾公里外,這道人流偶爾受到阻斷的是停放著的交通工具,全都是同樣的鐵銹色。在我走向前方,接近距離我不到二十公尺的那道擠人牆時,我才發現他們都是屍體。幾萬、幾十萬人的屍體,塞滿了我視線所及的走廊裡;有些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頭地上,有些撞貼在牆壁上,但大部分都被在迷宮中這個特別路段上塞滿了的屍體給頂了起來。

  “在屍體之中有一條路,就好像裝有刀刃的機器切割出來的。我順著走過去──小心地不去碰到一隻伸出來的手臂或瘦弱的足踝。

  “那些都是人的屍體,大部分還穿著衣服,因為長久在這個沒有細菌的地穴中腐化緩慢而成了乾屍。皮和肉乾了,繃緊了,像破棉布似地撕開了,最後包覆的只有骨頭而已,而且常常連骨頭也沒有。毛髮留著,像灰塵滿布的煤焦油上長的黴,硬得像上了油漆的塑性纖維。張開的眼皮下和兩排牙齒間露出的是漆黑。身上原先想必是五顏六色的衣服,現在都成了棕色、灰色或黑色,像薄石片上飄下的蜘蛛網一樣易碎。因為時間久遠而融成一團團留在他們手腕或頸上的,原先可能是通訊記錄器或那一類的東西。

  “那些大型的車輛以前很可能是電磁車,可是現在卻是一堆堆的鏽鐵。走了近一百公尺,我絆了一下,為了不由那一公尺寬的路上跌進滿地的屍堆裡,我伸手撐住一架全是曲線和暗色泡泡的大機器,那一大堆鏽鐵整個垮了下來。

  “我像古羅馬詩人維吉爾似地遊蕩著,沿著那條由腐爛人肉間開出來的可怕小路往前走,一面思考為什麼讓我目睹這場景,究竟有何意義。在成堆死屍之間蹣跚地走了不知多久之後,我到了一個地道交叉路口:前面的三條走道中都塞滿了屍體。那條延續在迷宮中的小徑位於我的左邊,我繼續順路走去。

  “幾個小時過去了,也許更久一點,我停下來,坐在穿行在恐怖中的那條狹窄石頭小路上。如果說,這一小段地道裡就有數以萬計的屍體,那麼海柏利昂迷宮中的屍體想必有幾千萬具。也許還不止。九個有迷宮的世界加在一起的話,想必是一個有幾兆屍體的大墓穴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讓我看這靈魂終極的所在。靠近我坐著的地方,一具像木乃伊的男屍仍然用他白骨的手臂護著一具女子的屍體,而且她懷裡的包裹,上面長著短短的黑髮,我轉開臉去哭了起來。

  “我是個考古學家,曾經挖掘過遭到處死、洪水、火災、地震和火山爆發的受難者遺骸。這種全家人在一起的情形對我而言並不新奇;他們是歷史的必要之惡,但是這卻特別可怕,也許是因為數目太大;一次大屠殺中死了幾百萬。也許是因為有那麼多十字形發出令人失魂的光亮,鋪滿了地道兩側,就像成千上萬褻瀆性的惡劣笑話,也可能是因為穿過無休無止地道的風的號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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