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科幻小說 > 海柏利昂2 | 上頁 下頁
八七


  那瘦小男子──我幾乎可以確定他是個檔案管理員──似乎很樂於在前面帶路。他一路閒聊著最新的收藏,最近的評鑒,還有哪些萬星網的學者到訪,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藏書的房間,好多層高聳的書架,像由書排放成的走廊,在大房間裡,我們的腳步聲在遠處的書牆上激起回聲。一路走來,我沒有見到其他人。

  我們經過一條鋪了油氈、裝了鐵欄杆的過道,底下是一大潭書,深藍色的保護力場保護著各種卷軸、羊皮紙、皺了的地圖、發光的手稿,還有古老的漫畫,以免受到大氣的傷害。那位管理員打開了一道下層的門,比一般氣密式入口的門要厚得多。我們進入了一個既小又沒有窗戶的房間,裡面厚厚的簾幕半遮著一個個放著古代卷帙的凹室。一方聖遷時期以前的波斯地毯上放著一張皮椅,一個玻璃盒裡有一些零散的真空壓護的羊皮紙。

  “您準備近期內出版嗎?”瘦小男子問道。

  “什麼?”我由玻璃盒那邊轉回身來。“哦……不會。”我說。

  那位管理員捏起小小的拳頭頂住下巴。“請您原諒我這麼說,先生,可是如果您不出版的話,實在是太可惜了。就算是在這些年裡我們所做的幾次討論中,大家都覺得您是萬星網裡研究濟慈的學者中……如果不是最好的一位,至少也是最好的幾位之一。”他歎了口氣,退後一步。“請原諒我這麼說,先生。”

  我盯著他看。“沒有關係,”我說,突然之間明白了他認為我是誰,以及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您一定希望不受打擾吧,先生。”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

  管置微微翰了一躬,退出房間,關上厚重的門,只留一條小縫。唯一的光線來皇藏在天花板上的三盞小燈:正適合用來閱讀,卻又不至於亮得破壞了這個小房間如教堂般的氣氛。唯一的聲音只有那位管理員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我走到玻璃盒前,兩手扶在盒邊上,小心地不弄汙了玻璃。

  第一個濟慈再生模控人“強尼”在他于萬星網中生活的少數幾年裡,顯然常常來到這裡。現在我想起來布琅·拉蜜亞曾經提起過文藝復興星上的某間圖書館。在早期調查她委託人兼愛人“死因”時,她曾和他一起到過這裡。後來,等他真正被殺,只剩下在她史隆回路中記錄的人格後,她也到過這裡,她曾經告訴過其他人,第一個模控人每天來看那兩首詩,希望能瞭解他自己存在……和死亡的原因所在。

  那兩首詩的原稿就在這個玻璃盒子裡,第一首──我猜想──是一首叫“長日已盡,其一切之甜美已盡”開頭的甜蜜情詩。第二首比較好些,不過也沾染了那樣一個過分浪漫而病態的時代中那種浪漫的病態:

  ∮

  這只活生生的手,此刻溫暖而足能
  有力緊握,倘若不幸發寒,
  且深陷棺木的冰冷靜默,
  勢將糾纏你的白日且凍結你多夢的夜晚。
  直到你願使自己心中鮮血枯涸
  讓赤色生命再次流竄我的血脈,
  而你才能良心安穩──看哪這只手──
  我舉之向你。⑤

  ⑤此為濟慈詩作〈This living hand〉,譯文採用上冊之中譯。

  ***

  布琅·拉蜜亞把這當作是她那已故愛人,她那未曾出生的孩子的父親,所留給她的私人資訊。我凝視那張羊皮紙,把臉湊近去,呼出的氣息讓玻璃蒙上霧氣。

  那不是一則超越時空給布琅的訊息,甚至當時也不是寫給我唯一深愛的芬妮。我瞪著那些已褪色的字跡──筆劃十分小心地勾畫,即使已有時間和語文進化的鴻溝,字跡依然相當清晰──回憶起當一八一九年十二月寫成的時候,把這一段小詩潦草地記在我剛開始的一首諷萌性的“童話”──〈帽子與鈴鐺〉還是〈嫉妒〉──中的一頁上。真是一段可怕的胡言亂語,難怪在我覺得消遣夠了之後,就丟掉了。

  這片段的〈這只活生生的手〉是那種突然觸動某一根心弦的詩意節奏,讓人想白紙黑字地寫下來。而這一段本身又是早先一些不滿意的句子的迴響……我相信應該是我第二次想敘述太陽神海柏利昂之毀滅的詩中第十八行吧。我還記得第一個版本……這個版本仍然毫無疑問地會在每次把我的文字骸骨像某些不經意間成為木乃伊的聖人遺骸一般,放在文學祭壇下水泥和玻璃櫃中展示的時候再印出來……那第一個版本是這樣的:

  ∮

  ……現世之人誰能說:
  “你本非詩人──不該訴說你的夢”?
  因任一非泥塑木雕之人,
  均有憧憬,且欲發言,如他愛過,
  並受細心的母語養育。
  此刻意圖習練的夢境
  為詩人或狂熱之徒所屬,
  將於我手之溫暖筆觸入棺時分曉。⑥

  ⑥此段引自濟慈長詩〈The Fall of Hyperion-A Dream〉,譯文採用上冊之中譯。

  ***

  我喜歡我潦草記下的那一段,那種纏祟和被纏祟的感覺,想用來取代“我溫暖的手……”那一句,儘管那樣就得略加修改,加上十四行到那已經嫌長了的第一篇開頭一段……

  我滿跚後退,坐在椅子上,低下頭來將臉深埋雙手中,我在哭,莫名所以,無法停止。

  在淚水不再流下之後很久,我還一直坐在那裡想著、回憶著。有一回,大概是幾個鐘頭之後,我聽到有腳步聲從遠處走來,很謹慎地停在那小房間門口,然後又走遠去。

  我發現在所有小凹室裡的所有書籍,全都是像我以前所寫的“約翰·濟慈,身高五呎”的作品──約翰·濟慈,那個有肺病的詩人,他只要求在他墓碑上不要寫名字,而只刻上:

  ╬

  此地長眠一人
  其姓名寫于水中

  ***

  我沒有站起來看那些書,讀那些書。我不必再看。

  獨自在寂靜無聲、充滿皮革和舊書香味的圖書館裡,獨自在我的自我與非我的避難所裡,我閉上了眼睛。我沒有睡覺。我做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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