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科幻小說 > 海柏利昂2 | 上頁 下頁
七二


  那些島嶼在燃燒,下沉,他們的龍骨根在痛苦中扭動。海豚牧者不見了。天上下著大雨。領事看到千萬伏特的光矛射進空中,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藍灰色的殘像。水底的爆炸照亮了整個大海,也使得成千上萬的魚和弱小的海洋生物在死亡的掙扎中浮上水面。

  “為什麼呢?”祖母西麗問道,但她的聲音卻像少女溫柔的低語。

  領事想要回答,卻說不出話來,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可是她已經不在了,想到她已經永遠離去,他再也不能贖罪,這種感覺把他傷得重到讓他無法呼吸。他的喉嚨被情感壅塞住。然後他才發現是煙塤痛了他的雙眼,充滿了他的肺部;那個家庭島起火了。

  將成為領事的那個孩子在藍黑色的黑暗中踉蹌前行,盲目地尋找著什麼人來握住他的手,來讓他安心。

  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那不是西麗的手。那只手捏緊時無比的堅硬,手指都是刀鋒。

  ***

  領事喘息著驚醒過來。

  一片漆黑,他至少睡了七個小時。他由繩圈中掙扎著坐了起來,瞪著他發亮的通訊記錄器顯示幕。

  十二個小時。他睡了十二個小時。

  他俯身向前,往下窺視的時候,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痛,獵鷹魔毯始終維持著四十公尺的飛行高度,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底下的小山高高低低,飛毯想必飛得只比山高了兩三公尺;橘色的草和叢生的苔蘚長得相當厚。

  在過去幾個小時裡,在某個時間和某個地方越過了草海的南岸,錯過了邊緣城的小港口和胡黎河的碼頭,也就是他們那艘飄浮遊艇“貝納瑞斯號”停泊的地方。

  領事沒有羅盤──在海柏利昂上羅盤沒有用──而他的通訊記錄器又沒有設定成導航的工具。他原本計畫找路回濟慈市是跟著胡黎河向南和向西,重走他們辛苦逆流而上的航程,只消去那條河的轉折部位。

  現在他迷了路。

  領事讓獵鷹魔毯降落在一座低矮的山頂,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由飛毯走到堅實的地上,讓飛毯的機能關閉。他知道飛行線裡的電力至少用掉了三分之一……也許更多,他不知道由於年代久遠,這張飛毯的效能又失去了多少。

  這一帶的山丘像是草海西南部的野地,但是到處都看不到那條河,他的通訊記錄器讓他知道天剛黑了一兩個小時,可是領事卻一點也看不到西邊有任何日落的殘影,天上雲層很厚,使人看不到任何星光或太空戰爭的戰火。

  “該死,”領事低聲地說。他四下走動,等到他的血液迴圈恢復正常,站在一處小懸崖邊小便過之後,回到飛毯旁邊拿了瓶水喝。(好好想一想。)

  他原先設定魔毯往西南的方向,應該在離開草海時會在邊緣市港口或是那附近,如果只是他睡著的時候飛過了邊緣市和那條河,那麼那條河應該是在他南邊的什麼地方。可是如果他在離開朝聖者歇腳亭時設定的方向不對,偏左了幾度,那麼那條河會是轉往東北而在他的右手邊的什麼地方。即使他走錯了路,最後也會找到一個地標──哪怕什麼也沒有,至少找得到北馬鬃海岸──可是這樣一耽擱,可能耗掉他一整天。

  領事踢了下一塊岩石,兩手抱在胸前。在白天的暑熱之後,空氣非常涼。一個寒顫使他發現他因為曬傷而病得不輕。他用手按住頭,又咒駡一聲把手指拿開。(在哪邊呢?)

  風輕哨著穿過低矮的鼠尾草和厚厚的苔蘚,領事覺得自己遠離了時塚和荊魔神的威脅,但是卻感到索爾和杜黑以及海特·瑪斯亭還有布琅與失蹤的賽倫諾斯和卡薩德,都是壓在他肩頭上急切而沉重的壓力。領事之所以加入朝聖團,只是虛無主義的最後行動,一種毫無道理的自殺行為,來結束他自己的痛苦,那種甚至連對死於霸聯謀奪布列西亞的妻與子的回憶都已失去了的痛苦。還有知道他可怕背叛的痛苦──背叛了他服務了將近四十年的政府,也背叛了信任他的驅逐者。

  領事坐在一塊岩石上,想到索爾和他的小嬰兒還在時塚穀裡等著,感到他那種無謂的自我憎恨消退了。他想到布琅,那個勇敢的女人,精力的化身,現在卻無助地躺在那裡,還有荊魔神邪惡的延伸如水蛭似的由她的頭殼上長了出來。

  他坐下來,啟動飛毯,升到八百公尺,頭頂上的雲層近到他伸手就可以摸得到。

  他左邊遠處的雲層散開了一下,露出一點波光,胡黎河就在南方約五公里的地方。

  領事將獵鷹魔毯猛地轉向左邊,感到那無力的控制力場想將他壓向魔毯,但因為那些繩子仍然綁著而覺得安全得多。十分鐘之後,他高高地在水面上方,向下俯衝來確認那就是寬闊的胡黎河,而不是什麼支流。

  那的確是胡黎河。放射狀的蛛網在岸邊低矮潮濕的地區閃亮。高大而有洞的蟻塚襯在只比地上更黑一點的天空前,像一些鬼影。

  領事升到二十公尺,由水瓶裡喝了一口水,然後以全速順河而下。

  ***

  太陽出來時,他到了杜科波爾灌木林村之南,幾乎到了卡爾拉閘口,也就是皇家運河切往西方通向北部馬鬃海岸的地方。領事知道從這裡到首都不到一百五十公里──可是以獵鷹魔毯緩慢的速度來看,還要花上把人急得發瘋的七小時。他真希望這趙行程中,能在這個地方碰上一架正在巡邏的軍方浮掠機,一架由納德灌木林來的載客飛船,甚至是一艘他可以指揮得動的快艇。可是在胡黎河的兩岸毫無人跡,只偶爾有起火的房子,或是遠處窗子裡的油燈。閘口沒有任何船隻。在閘口上游的攔水壩內空了,大門開向河流,而在下方河流寬度變得兩倍於上游的地方,也沒有船隻。

  領事咒駡一聲,繼續向前飛去。

  那是個很美的早晨,初升的太陽照亮了低低的雲層,使得所有的灌木和樹在低矮而呈水準的光線中更顯鮮活。領事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見過真正的植物了。在遠處的斷崖上堰木和半橡樹極其高大,而在沖積平原上,強光照見一百萬株潛望鏡豆的綠色新芽由種植的田地裡伸了出來。兩岸長滿了雌紅樹林和火蕨。每一根枝椏和曲須都在初升旭日的強光中顯得一清二楚。

  雲吞沒太陽,開始下起雨來。領事戴緊了那頂舊了的三角帽,將身子縮在卡薩德的保溫斗篷下,以百公尺的時速向南飛去。

  ***

  領事試著回想起,(那個叫蕾秋的孩子還有多久的時間?)

  儘管他在前一天睡了那麼久,領事心裡還是感到疲累不堪。(他們到達山谷時,蕾秋是四天大,那已經是……四天之前。)

  領事揉著臉,伸手去拿一瓶水,卻發現所有的水瓶都空了。他大可以很方便地伸手到底下去,在河裡把那些水瓶裝滿,可是他不想花這個時間。雨水由斗篷上滴下來,曬傷的地方痛得讓他顫抖不止。

  (索爾說只要他在天黑之前回去就沒有問題,換算成海柏利昂時間的話,蕾秋是在午夜之後出生的。如果這是真的,如果沒有錯誤,她的大限是今晚八點。領事抹掉了他臉頰和眉毛上的水。若是再過七小時到濟慈市,花一到兩小時讓船解除禁令,席奧可以幫忙……他現在是總督,我可以說服他達抗葛萊史東扣船命令,是為了霸聯好。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告訴他,是她下令要我和驅逐者共謀,背叛萬星網。)

  (……如果說,十個小時加上太空船十五分鐘的飛行時間,應該在日落之前還有一個小時,蕾秋會只有幾分鐘大,可是……怎麼辦?除了冷凍神遊的箱櫃之外,我們還有什麼辦法?什麼也沒有。只有那個。不管醫生警告說那樣可能會送了孩子的小命,那一直是索爾的最後機會。可是接下來,布琅怎麼辦呢?)

  領事口很渴,他拉開斗篷,可是現在雨小得變成了毛毛雨,只夠沾濕他的唇舌而使他更感口渴。也許他可以俯身到河上,花一點點時間把水瓶裝滿。

  獵鷹魔毯離河面三十公尺高處不再飛了。前一秒鐘還在緩緩下降,平順得一張放在微斜的玻璃板上,下一秒鐘,卻完全失去控制地翻滾下墜,一張兩公尺長的毯子和一個嚇壞了的男人,像從一棟十樓建築的窗子被扔了出來。

  領事發出尖叫,想要跳開,但將他和毯子綁在一起的繩子和系在他皮帶上的旅行袋背帶,都把他纏進飛撲下墜的獵鷹魔毯中,他跟著一路扭動翻滾,墜下二十公尺,掉入在下麵等著的胡黎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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