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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麥克駕著鷹毯從東邊靠近首站港,我們在黑暗中飛行了一個多小時,大部分的時間我都瑟縮躲著強風,擔心什麼時候毯子會自動卷起來把我們甩進海裡。半個小時前我們看到了第一座浮島,趕在暴風前端,樹帆吹得鼓鼓的,這些從南方的覓食區駛過來的浮島隊伍好似無窮無盡,許多都裝飾著形形色色的燈籠與飄蕩的遊絲,看來五彩繽紛。

  “你確定是這個方向嗎?”我吼道。

  “對啦!”麥克頭也沒動就吼了回來,強風卷起他黑色的長髮,拍打在我臉上,他不時會檢查檢查羅盤指標,然後調整一下我們的航線,也許跟著浮島會比較容易,剛好我們飛過一座幾乎有半公里長的浮島,我努力想要看清楚浮島的樣子,但是在黑暗中只見到它留下的磷光尾痕,還有深色的影子切過白色的波浪,我拍了拍麥克的肩膀然後指著浮島的方向。

  “是海豚。”他吼道,“那就是這個殖民地成立的原因,記得嗎?在聖遷時期的一群好心人試著拯救地球上所有的海洋哺乳類動物,但是沒成功。”

  我正打算再問個問題,但就在這個時候首站港口與旁邊的海岬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以為茂宜─聖約的星空夠亮了,我以為遷徙浮島亮麗裝飾的景象夠深刻了,但是包圍在港口與山丘之間的首站市,是黑夜中閃耀的燈塔,它的光輝不禁令我想起了從前看過的炬船,在陰鬱的氣體行星黑暗外環面前,點燃電漿超新星引擎的瞬間。這座城市是由五層蜂巢狀的白色建築所構成的,同時被內部溫暖柔和的燈籠與外面無數的火炬所照耀,連火山島的白色火成岩都被照得發亮,在城市外面充滿了各式營帳、棚子、營火、明火、還有巨大的火堆,大到不可能有實用功能,大到除了歡迎歸來的島嶼之外沒有其他用途。

  港口裡停滿了船:上下起伏著的雙連木筏,桅杆上掛的牛鈴叮噹作響;寬敞船身的平底家船,原本用來在平靜的赤道淺海附近港口之間旅行,今晚卻驕傲的點著一串串的燈火;還有夾雜其中的幾艘海航遊艇,像鯊魚一般的平滑與敏捷。在港口珊瑚礁尖端的燈塔把光束投向遠遠的海中,照亮了海浪與島嶼,然後掃回港內,捉住了五彩繽紛的船隻與人群的光影。

  在兩公里之外就可以聽到喧嘩聲,慶典的聲音清晰可聞,在談話聲與海浪不斷的耳語之中無庸置疑的是巴哈的豎笛奏鳴曲,之後我發現那歡迎的音樂是透過水下音響傳到甬道海峽之中,因此海豚便能隨之起舞。

  “我的天,麥克,你怎麼知道這裡有活動?”

  “我問了船上的主機電腦。”麥克說,拉著獵鷹魔毯向右轉,避開船隻與燈塔射出的光線,然後迂回到首站市的北方,朝著一小塊黑暗的陸地前進。我能聽到前方海浪拍在淺灘低低的隆隆聲,“他們每年都會舉行這個慶典。”麥克接著說,“不過今年剛好是一百五十周年紀念,慶典已經舉行了三個禮拜,而且還會再持續兩個星期。整顆星球只有十萬人,麥林,我看大概超過一半的人都在這裡狂歡。”

  我們慢了下來,小心地靠近陸地,降落在一處離海灘不遠的空曠碎石區。暴風雨從我們的南邊錯身而過,但是間斷的閃電與遠處逐漸靠近的浮島燈火仍然清晰的勾勒出地平線,頭頂上的星星沒有被面前山上首站市的光輝所掩蓋,此處的氣溫暖了許多,微風中帶點果園的味道。我們卷起獵鷹魔毯,急忙穿上小丑戲服,麥克把雷射筆和珠寶放入寬鬆的口袋裡。

  “那些東西是幹嘛用的?”我問道,一面把背包和獵鷹魔毯藏在一塊大石頭下。

  “這些啊?”麥克邊答邊在手中玩弄著一條文藝復興的項鍊,“這些是萬一我們需要‘交際’時的費用。”

  “交際?”

  “交際,”麥克重複了一次,“小姐慷慨的贈與,藉以慰勞疲倦的太空旅行者,就是找你所謂的馬子啦,小子。”

  “喔。”我說,理了理我的面具和小丑帽,鈴鐺在黑暗中發出一陣輕靈的聲音。

  “快點,”麥克說,“我們要錯過派對了。”我點點頭,跟著他在石堆與小樹叢中擇路前進,鈴鐺叮咯叮的響著,往久候的燈火出發。

  我坐在陽光之下等待著,並不是完全確定我在等什麼,我可以感覺到背後慢慢暖了起來,是從西麗墓上的白色石頭反射過來的晨光。

  *

  西麗的墓?

  頂上萬里無雲,我抬起了頭,瞇著眼彷佛可以透過刺眼的大氣層看到洛杉磯號和新落成的傳送門,但什麼也沒看見,心中一個念頭曉得它們還沒升起,另一個念頭對它們到達天頂的時間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三個念頭叫我不要去想這件事。

  (西麗,我這麼做對嗎?)

  大風卷起,旗竿上的三角旗突然一陣騷動,不用看我就能感到等待中群眾的不耐。這是我的第六次團圓登陸以來,第一次感到悲傷。不,不是悲傷,還不是時候,比較像是一種被咬穿的悲哀,馬上就要被撕裂成為傷痛,幾年來我與西麗進行著沉默的對話,默默地構思未來要和她討論的問題,但冰冷的現實卻告訴我再也不能與西麗坐在一起聊天,一股空虛逐漸從心中湧上。

  (我該坐視不管,西麗?)

  除了群眾越來越大的低語聲之外沒有任何回答。再過幾分鐘他們就會派我唯一活著的兒子唐尼爾、或是他女兒萊拉和她弟弟爬上坡來催我。我把嚼了半天的柳草嫩枝扔在一旁,地平線上有一抹陰影,可能只是朵雲,也可能是第一座回游的浮島,隨著直覺與春天的北風遷徙回到赤道的環狀帶淺海──它們的誕生地。但這些都不重要。

  (西麗,我這麼做對嗎?)

  依舊沒有答案,但時間卻不多了。

  *

  有時候西麗無知到了令我厭惡的地步。

  她對我不在時的生活一無所知,雖然她會試探地問一問,但我偶爾會懷疑她是否真的對答案有興趣。我花了好幾個小時解釋旋船背後美妙的物理定律,但是她卻似乎永遠不能瞭解。有一次,我大費周章描述她們祖先所乘坐的種船與洛杉磯號的種種不同,結果她的問題卻令我吃了一驚:“那為什麼我的祖先花了八十年的時間才抵達茂宜─聖約星,但是你們只花了一百三十天?”她什麼也沒懂。

  西麗對歷史的概念簡直少得可憐,她對霸聯以及萬星網的感覺,就好像小孩看待一樁可愛但卻愚蠢不堪的童話幻想世界一樣。她對現代文明的不屑一顧有時候差點要把我給逼瘋了。

  西麗曉得所有聖遷早期的故事──至少是那些與茂宜─聖約星以及其殖民者有關的部分,她偶爾會說點有趣的稗官野史或是古典用語,但她對後聖遷時期則一無所知,像是花園星、驅逐者、文藝復興星系和盧瑟斯星系都對她沒有任何意義,當我提起塞爾門·布萊彌或是霍瑞斯·葛藍儂─海特將軍的時候,她一個也沒聽過,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完完全全沒有。

  我上一次看到西麗的時候她已經七十標準歲了。她七十歲,卻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星球、沒有用過超光速通訊器、除了葡萄酒沒有喝過任何其他的酒精飲料、沒有接觸過移情作用醫生、沒有走過傳送門、沒有吸過大麻煙、沒有受過基因改良、沒有連上過刺激模擬器、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沒有吞過任何RNA藥物、從未聽過諾斯替禪或是荊魔神教派、除了她家那台老爺維肯式浮掠機之外沒有坐過任何飛行交通工具。

  除了我之外西麗也沒有與任何其他人做過愛,至少她是這麼說的,我也就這麼相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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