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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是什麼來著?……是只鳥吧,我猜。她帶著一張鑲著亮麗羽毛的面具,當她脫下面具,加入方塊舞的陣中時,火炬的亮光襯托出她些微深紅的頭髮。她臉色紅潤,雙頰彷佛著火一般,就算從擁擠交誼廳的另一端,我也能看到她閃亮的綠色雙眼,正與她好似炎炎夏日的臉龐與頭髮相互輝映。當然囉,那晚是慶典之夜。火炬隨著港口吹來的徐徐微風跳躍閃爍著,坐在防波堤上豎笛手吹奏給過往浮島的樂聲幾乎要被海潮與風中餘燼燃燒的聲音所掩蓋了。西麗還不到十六歲,美貌卻比環繞在人山人海廣場旁的任何一把火炬燃燒的還要亮麗。我推開跳舞的群眾向她走去。

  對我來說那不過是五年之前,對我倆卻超過六十五年了,然而彷佛就是昨日。

  我不該想這些事。

  該從哪裡說起呢?

  “小子,你說我們去找幾個馬子樂一樂怎麼樣?”麥克·奧斯豪提議,矮矮胖胖的他,圓圓的臉像是一幅巧妙滑稽的彌勒佛畫像,但他那時對我來說就像是神祇一樣。我們都是神祇,長命百歲近不朽,榮華富貴似神仙,霸聯選擇我們來駕馭一艘珍貴的量子跳躍旋船,不是神怎能擔此重任?只是麥克,那個聰明、善變又玩世不恭的麥克,在船上眾神的排名中比年輕的麥林·艾斯白克要老了一點,又高了一點罷了。

  “哈!機率是零。”我說,在與傳送門的建築隊工作了十二個小時之後,我們正擦洗著身體。對我們來說,在距離茂宜─聖約星十六萬三千公里外的奇異點周圍運送工人,比從霸聯領土到這裡四個月的量子跳躍要來的無聊許多。在那段C+的旅程④當中我們可是權威專家,四十九位太空船的專家照顧著兩百多位緊張的乘客。現在當乘客們穿上安全工作服之後,我們船員的工作降級成了高級的卡車司機,協助建築工程隊把笨重的奇異點阻絕力場放到定位上。

  注④物理學中C為光速的符號,C+即指超過光速。

  “機率是零。”我重複了一次,“除非說那些地上人⑤在他們租給我們的隔離島上面蓋了棟妓院。”

  注⑤groundlings,太空人稱呼住在星球上人的蔑稱。

  “沒,他們沒這麼做。”麥克竊笑,我和他即將開始我們三天的下星球假期,但從辛船長的簡報與其他船員的抱怨聲當中,我知道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不過是一座霸聯代管,七公里長、四公里寬的島嶼。而且還不是一座我們嚮往已久的浮島,只不過是另一座赤道旁的火山島罷了。在那裡我們可以體會一下真正的重力,吸點未過濾的空氣,吃點天然食物,但是我們也曉得和當地殖民者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免稅商店裡買點土產,更糟的是商店還是霸聯商務人員在經營,所以大部分的船員休假時都決定待在“洛杉磯號”上。

  “那我們要去哪兒找馬子呢?麥克?到傳送門運作之前我們不能進入殖民地,那大概還要當地時間六十年吧,或者你是指旋船電腦裡的梅格?”

  “跟著我就對了,小子。”麥克說,“你不知道有志者事竟成啊。”

  於是我便跟著麥克,登陸艇裡就五個人,每次從高軌道穿過真正的行星大氣層都令我興奮莫名,特別是茂宜─聖約星這麼一個像元地球的星球,我瞪著藍色與白色的行星輪廓,直到海洋變成在我們下方,我們被大氣層所包圍,以三倍的音速溫柔地滑向曙光與黑夜的分界線。

  我們那時都是神祇,但即使是神有時也必須離開他們的寶座下凡。

  *

  西麗的身體一直讓我驚訝不已。在群島團圓那一次,有三周的時間,在滿滿鼓起樹帆下的樹屋隨風搖曳,海豚牧者好像侍衛一般跟在兩旁,熱帶的夕陽讓黃昏充滿驚奇,夜晚滿天星斗,我們卷起的浪花是萬種不同顏色的磷光,與天上星座相互映照,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西麗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麼──是害羞,還是多年的分離?在群島的前幾天她還穿著兩件式的泳衣,於是在我必須又一次離開之前,她白皙柔軟的乳房與小腹還來不及曬成與她身體其他部分一樣黝黑。

  我也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躺在首站港上方柔軟的草地中成了月光下的三角形。她的絲絨褲與柳草糾結在一起,當時的她還帶著些孩子的矜持,一點太早付出的猶豫,但也充滿自豪,就是這種自豪讓她後來能在南吞爾的霸聯領事館前面對分離主義者的暴民,並讓他們羞愧地返家。

  我記得我第五次登陸星球,我們第四次的團圓,是少數幾次我看到她哭。當時由於她的名聲與智慧,幾乎變成了當地的帝王。四次被選為萬事議會議員,霸聯議會也常常徵詢她的意見與指導,獨立自主就是她的皇袍,熾熱的自豪從未燃燒的如此燦爛。但當我倆兒獨自在費波攘南方的石村裡,卻是她先拒絕了我。我很緊張,甚至害怕面前這位充滿權力的陌生人,但是西麗──那有著挺直腰杆,與自豪雙眼的西麗,轉過身去面對牆壁,噙著淚水說:“你走吧,走吧,麥林,我不要你見我,我是個老太婆了,全身都是松垮垮的贅肉,你快走吧!”

  我承認那時對她粗暴了點,我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用連我都不敢相信的力氣──從前面一把撕下她絲質的袍子,我吻著她的肩膀,她的脖子,她緊繃的腹部上姙娠紋逝去的痕跡,她大腿上四十年前浮掠機意外留下的傷疤,我吻著她灰白的頭髮,和曾經光滑的臉上烙下的皺紋,我吻著她的淚。

  ***

  “天啊,麥克,這不可能是合法的吧?”我說,看著我的朋友從背包裡拿出一條獵鷹魔毯。我們在第兩百四十一號島上,也就是霸聯商人為這座鳥不生蛋的火山島──我們的度假勝地──取的浪漫名字。第兩百四十一號島距離最老的殖民地不過五十公里,但對我們來說可是比五十光年還要遠。當洛杉磯號的船員或傳送門工人在島上的時候,這裡完全禁止當地的船隻停靠。茂宜─聖約星殖民者有幾架古董浮掠機還可以飛,不過雙方同意他們不會飛越島嶼上空。除了宿舍、海灘和免稅商店之外,島上沒什麼有趣的東西。要等洛杉磯號帶來傳送門的最後一個元件組裝完成後,霸聯會將第兩百四十一號島轉為商業與旅遊的重鎮,但在那一天以前,這裡就只有登陸艇降落坪,幾間當地白色石頭蓋的新房子,還有一群沒事幹的維護人員,麥克登記說我們要去島上最陡最難爬的一端健行。

  “我才不要去登山咧,天殺的。”我說,“我寧願待在洛杉磯號,上上刺激模擬器。”

  “閉嘴,跟著我就對了。”麥克說,就像是眾神中一位低階的成員要聽從另一個年長、睿智的神祇,我閉上嘴乖乖跟著。花了兩個小時踏過滿布尖銳枝椏灌木林的山坡之後,我們來到了一處距底下洶湧波濤幾百公尺高的熔岩突出處。儘管我們在一顆熱帶星球,而且很靠近赤道,但這座石臺上呼嘯的強風吹得我牙齒不停打顫。夕陽已經是西方積雲裡的一抹紅,而我可不希望在夜晚降臨時還待在這片空曠處。

  “走啦,”我說,“讓我們趕緊躲開這陣風去升火吧。天曉得要怎麼在這片石地裡搭座帳棚。”

  麥克坐下來抽起了大麻煙,“檢查看看你的背包,小子。”

  我頓了一下,雖然他的聲音很平淡,但卻是那種捉弄別人的傢伙在你頭上一桶水潑下來之前所說的話。我蹲了下來翻開尼龍背包,裡面除了些保麗龍填充物之外,就只有一件小丑的戲服,從頭上的面具到腳趾上的鈴鐺一應俱全。

  “你是……你這是……你是他媽的瘋了嗎?”我氣急敗壞地說,天很快地暗下來了不定就會從這裡路過,底下的波浪磨刀霍霍像是饑餓的野獸。要是我自己知道怎麼在黑夜中找路回到商站,我可是很樂意把麥克的屍體喂給底下的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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