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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領事的故事 Ⅰ

  〈永懷西麗〉

  在浮島回到赤道島群淺海的那一天,我攀著陡峭的山丘來到了西麗的墓,當時天氣十分舒爽宜人,我卻深恨老天如此安排,天空平靜如同傳說中元地球的海洋,淺海點綴著超浮游生物的顏色,溫暖的微風從海洋吹來,撫過我所站的山丘上紅褐色的柳草。

  這一天天空該滿布低矮的雲層和陰霾;該是綿綿細雨或大霧籠罩;讓首站港的桅杆覆滿露珠,把燈塔裡的號角從沉睡中喚醒;應該有從南方寒冷的內海吹來的西蒙海風②,鞭打在浮島和他們的海豚牧者上,直到他們躲在我們的環礁與石峰當中尋求庇護。

  注②Simoom,在阿拉伯沙漠等地引起暴風沙的熱風,這裡指的是南海吹來的冷風。

  不論什麼樣的天氣都比這麼一個溫暖的春天來的好,太陽在晴朗無雲的深藍天空中移動,讓我不禁想要快跑、大步跳躍、在柔軟的草地上打滾,就像從前我和西麗在此地一樣地玩耍。

  就是此地。我停下來環顧四周,帶著鹹味的微風從南方乍然轉強,吹得柳草低頭彎腰如漣漪般地波動,像是巨獸身上的毛皮。我以手做幕,眼睛在地平線上搜尋,卻什麼也沒看見。熔岩珊瑚礁的外面,海浪散了開來緊張地拍打礁石。

  “西麗。”我低聲呼喚,不經意地說出她的名字。山坡下一百米,群眾停下來看著我,一同喘了口氣,牧師與前來弔唁的隊伍排了超過一公里,一直到城邊的白色建築,我領頭的小兒子灰色微禿的頭頂逐漸鮮明了起來,他穿著藍色與金色的霸聯長袍,我內心知道我該等等他,走在他的身旁,然而他與其他年紀大的議員沒法跟上我年輕、又在船上訓練過的肌肉所邁出的大步,儘管依禮我應該和他、孫女萊拉以及九歲的孫子一同前進。

  誰理這些繁文縟節,誰管他們想什麼。

  我轉身慢跑上陡峭的山坡,還沒抵達平緩的山頂,汗水就浸濕了我寬鬆的棉衫,然後我見到了那座墳墓。

  西麗的墓。

  我停了下來。雖然太陽十分溫暖,但是微風仍然令我身子冰涼,陽光反射在肅穆陵廟純白無瑕的石頭上,在墓穴封住的洞口旁昂然而立的野草不住打顫,兩排烏黑色的旗竿上是褪色的三角祭旗,立在狹窄的碎石子路之側。

  我猶豫不決,於是便繞過墳墓來到數米外陡峭的懸崖邊,此處的柳草被毫無關係的遊客野餐所鋪的毯子壓平與踐踏過,幾個營火圈則是用從碎石子路邊偷來的純白鵝卵石所圍成。

  我不禁露出了微笑,這個場景再也熟悉不過了:外港與天然海牆構成的巨大曲線,首站市白色低矮的建築,下錨的雙連木筏,其五彩繽紛的船身與桅杆上下起伏著,在交誼廳外的鵝卵石沙灘上,有位穿著白色裙子的少女朝水邊奔去。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她是西麗,心臟不由自主的猛跳,正準備要抬起我的雙臂回應她的招手,但她卻沒有動靜,我靜靜地看著遠方的人影轉了個彎,消失在老造船廠的陰影之中。

  遠離懸崖的天空中,一隻展翼的湯姆斯鷹靠著上升的熱氣流在舄湖上盤旋,用紅外線的眼睛掃視隨浪飄逸的藍色海藻叢,尋找豎琴海豹與海龜的蹤影。愚昧的大自然啊,我坐在柔軟的草叢中想著,它給今天設的場景全錯了,居然還麻木不仁的放了只尋找獵物的大鳥,孰不知獵物早已逃離了逐漸成長的都市周圍污染的海洋。

  我記得和西麗第一晚來到這座山頂上也看到一隻湯姆斯鷹。我記得照在牠翅膀上的月光,還有那奇特又揮之不去的叫聲,回蕩在懸崖之中,彷佛能穿過山腳村落油氣燈上方的無窮黑暗。

  西麗那時年方十六……不、還不到十六……灑在頂上老鷹翅膀的月光讓她裸露的皮膚散發出乳白色的光芒,在她柔嫩渾圓的乳房下形成陰影,鳥的叫聲刺穿夜晚時,我們擔心地抬頭一看,西麗說,“‘那刺破你耳鼓的驚駭叫聲,是夜鶯,不是雲雀。’③”

  注③出自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第三幕第五景“生別離”,是羅密歐與茱麗葉一夜傾情、晨曦話別的一場戲,這裡引述茱麗葉勸羅密歐不要離開的話:“你要走了嗎?天還沒亮呢。那刺破你耳鼓的驚駭叫聲,是夜鶯,不是雲雀。每晚夜鶯都在遠處的石榴樹上唱歌。相信我,親愛的,那是夜鶯。”但是羅密歐答道:“那是早晨的使者,雲雀,不是夜鶯。瞧,親愛的,多麼惡毒的陽光已把東方天際散開的雲朵給鑲上了邊。夜空的燭火都已燒盡了,快活的白畫踮起腳尖佇立在霧濛濛的群山頂上。我必須離開求生,不然便是留下來找死。”

  “啥?”我問,西麗快十六,我則是十九,但是西麗知道星光下緩慢的閱讀與戲曲的音律。而我,只認識星星。

  “放輕鬆,年輕的船員。”她在我耳邊呢喃,拉著我躺在她身旁,“只是只老湯姆斯鷹在打獵呢,笨鳥。船員,別走,麥林,別走。”

  洛杉磯號剛好選在這個時候從地平線上升起,像隨風飄動的火燼,朝西劃過茂宜─聖約星──也就是西麗的母星──天空裡陌生的星座。就在夜幕漸漸散去,太空船剛好捕捉到第一道曙光時,我躺在她身邊,描述著裝配霍金推進器的巨大旋船如何運作,同時我的手順著她身體光滑的一側向下撫摸,她的皮膚像是帶電的天鵝絨,她靠著我的肩膀,呼吸也慢慢急促起來,我低下頭埋在她脖子的凹處,埋在汗水與她蓬鬆頭髮的香精當中。

  “西麗。”我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這次卻不再是不由自主。腳下,在山脊與白色墳墓的影子底下,群眾或站或動,他們已經對我感到不耐,要我打開墳墓,要我獨自面對替代溫暖西麗的寒冷空寂與虛無,要我趕緊說再見,然後就可以進行他們的祭典與儀式,啟動傳送門,然後加入等待已久的霸聯萬星網中。

  誰管儀式,誰理他們。

  我抓了一把緊緊纏繞的柳草須,咬著香甜的莖部,在地平線上搜尋著返鄉的浮島,晨光下影子還拖的很長,一天才剛剛開始,我決定在這裡坐一會兒緬懷過去。

  永懷西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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