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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莎瑞。

  “我們還會再看到媽咪嗎?”蕾秋哭到一半問,她每次都問同樣的問題。

  “我不曉得,甜心。”索爾真誠地回答。

  *

  喪禮在巴納德星凱特郡的家族墓園裡舉行,儘管媒體沒有直接侵入墳場,但是記者就在遠處樹旁盤旋,或是彷佛憤怒的暴風雨一樣推擠著黑色的鐵門。

  理查希望索爾和蕾秋再待幾天,可是索爾知道如果媒體持續緊迫盯人會對這位沉默的農夫帶來多大的傷害,於是他只擁抱了理查,對欄杆外頭喧囂的記者們說了幾句話,然後拉著依舊震驚無語的蕾秋直接回到了希伯侖。

  記者尾隨到了新耶路撒冷,然後還試著跟蹤到丹鎮,不過武警沒收了他們租的電磁車,把十幾個人扔進了監獄以儆效尤,並撤銷了其他人的傳送簽證。

  *

  索爾晚間仍然在村落旁的山脊上散步,沉睡的小孩則暫時交給了茱蒂照顧,他發覺自己與上帝的對話現在已是清晰可聞,他得克制自己的衝動,免得對著天空揮動拳頭、叫駡詛咒、或是扔石頭。然而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蒼天,最後總是以“為什麼?”結尾。

  可是依舊沒有回答,希伯侖的太陽落下了遠處的山脊,岩石開始發光發熱,索爾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手掌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莎瑞……

  即使經歷了蕾秋疾病的悲劇,他們的生活算是很美滿,然而就在莎瑞與她妹妹正放鬆的時候……多麼諷刺啊……索爾嗚咽了起來……

  問題當然就因為他們把全部心思放在蕾秋的疾病上,沒有人想過在蕾秋……死後?還是消失後?……的未來。每一天的生活重心全都放在讓他們的小孩活下去,從未想過有任何意外的可能性,規律運行宇宙中的無常變化。索爾相信莎瑞和他一樣考慮過自殺,但是兩人都不可能拋棄對方或蕾秋而去,他連一絲一毫獨自與蕾秋生活的念頭都沒有考慮過……

  莎瑞!

  剎那間,索爾領悟了他族人與上帝亙古以來的憤怒對話並未由於元地球的毀滅而結束……也沒有因為強迫離鄉背井而終止……卻一直持續到今日。他,蕾秋與莎瑞不過是這其中的一部分,現下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他讓痛苦流過全身,在他心中填滿堅決的苦惱。

  索爾站在山脊上落淚,直到黑暗籠罩大地。

  第二天早上,陽光灑滿房間時,他又已經坐在蕾秋床邊。

  “早安,爸爸。”

  “早安,甜心。”

  “我們在那兒啊,爸爸?”

  “我們出門旅行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媽咪呢?”

  “她今天和泰莎阿姨在一起。”

  “我們明天會見到她嗎?”

  “會啊,”索爾說,“來,讓我幫你穿衣服,然後我去準備早餐。”

  *

  當蕾秋三歲的時候索爾開始向荊魔神教會請願,去海柏利昂的機會少之又少,進入時塚早成了不可能的事,只有荊魔神朝聖團才能前往該地。

  雖然蕾秋對於無法與媽媽共度生日感到有點悲傷,但是其他幾位從公社來的小朋友稍微移轉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生日禮物是本精靈童話的繪本,莎瑞好幾個月前就在新耶路撒冷挑好。

  索爾在蕾秋就寢前念了幾篇給她聽,她能自己讀書已經是七個月前的事了,不過她還是歡那些故事,特別是“睡美人”那一篇,因此又點著爸爸再講一次。

  “等我們回家之後,我一定要給媽咪看。”她邊說邊打著哈欠,索爾關了房間的燈。

  “晚安了,小傢伙。”他站在門邊小聲地說。

  “嘿,爸爸?”

  “怎麼啦?”

  “再會了,短吻鱷。”

  “回頭見,小鱷魚。”

  蕾秋在棉被裡嗤嗤地笑。

  *

  在最後兩年,索爾發覺這跟看著愛人年華老去不但沒有差別,反而更令人傷痛,千千萬萬倍的痛。

  蕾秋的恒齒在她八歲與兩歲生日間脫落無蹤,反被乳牙所取代,可是到了十八個月大的時候,半數都已縮回下顎之中。

  蕾秋最自負的頭髮也慢慢越來越短越疏,她的臉龐逐漸失去熟悉的面貌,修長的頰骨與下巴逐漸被嬰兒肥取代。她的協調能力喪失殆盡,其先只是使用鉛筆或叉子的時候比較笨拙,當她不能走路的那一天,索爾提早把她放回嬰兒床上,然後回到書房沉默地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語言的逝去是索爾最痛苦的一點,她失去詞彙就像是火焰焚燒著兩人溝通的橋樑,切斷了最後的一絲希望。她再次度過兩歲生日之後幾天,當索爾把她安頓準備就寢,站在門邊說:“再會了,短吻鱷。”

  “嗯?”

  “再會了,短吻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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