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柏利昂(90)_丹·西蒙斯

九〇

　　蕾秋只是嗤嗤地笑。

　　“你要說：‘回頭見，鱷魚’喔。”索爾說，然後向她解釋鱷魚和短吻鱷是什麼。

　　“回頭見，‘鵝’魚。”蕾秋咯咯地笑著說。

　　第二天早晨，她又忘了。

　　＊

　　索爾開始帶著蕾秋四處在萬星網旅行，不再理會蜂擁而來的新聞記者，他們向荊魔神教會請願加入朝聖團，遊說參議院發給他們海柏利昂的簽證，讓他們進入限制區，並拜訪任何一間可能發現解藥的醫學中心或診所。幾個月過去，只有更多束手無策的醫生。等他返回希伯侖的時候，蕾秋僅十五個月大，依照希伯侖用的古代單位測量，她重二十五磅，高三十英吋，不能自己穿衣服，字彙只剩二十五個，其中她最喜愛的是“媽咪”和“爹地”。

　　＊

　　索爾喜歡背著他的女兒，有時候光是她的頭枕在他臉旁、溫暖的身軀靠著他的胸膛、加上她散發出的味道，就足以讓索爾忘卻一切不公。這些時候要是莎瑞還在，索爾就能暫時與宇宙保持和平。同樣的，這也是他與心中那無法信任的上帝的憤怒對話，暫時歇火的時候。

　　──（這到底能有什麼可能的理由？）

　　──（你是說人類一切受苦受難到底有什麼明白的理由嗎？）

　　──（沒錯，）索爾心想，懷疑自己是不是終於占了上風，恐怕沒有。

　　──（有時候不明白不代表不存在。）

　　──（這麼饒舌，說句話不需要用三重否定吧，特別又是這麼沒深度的話。）

　　──（沒錯，索爾。你開始瞭解這一切的要旨了。）

　　──（什麼？）

　　他的問題沒有回答，索爾躺在自己的家裡聽著沙漠焚風吹過。

　　＊

　　蕾秋最後說的字是“媽媽”，在她五個多月大的時候。

　　她從搖籃裡醒來時不能也沒法問她在什麼地方，她的世界只剩下吃飯、睡覺與玩具，哭的時候，索爾有時懷疑她是不是在為她母親掉淚。

　　索爾帶著嬰兒逛丹鎮的小商店，挑著尿布、嬰兒食品包，偶爾也買買新玩具。

　　就在索爾去天侖五中心的一個星期前，以法連和另外兩位長老來拜訪他，那是傍晚時分的時候，褪去的陽光照在以法連光禿禿的頭頂上，“索爾，我們很擔心你，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會很艱難，太太們都想幫忙，我們也想幫忙。”

　　索爾握住老人家的手臂，“我很感激你們，以法連，特別是過去好幾年來的照顧，這也是我們的家了，莎瑞……一定會叫我謝謝你們。但是我們星期天要走了，蕾秋就要變好了。”

　　坐在長凳上的三人互相看了看，艾弗納說，“他們找到解藥了？”

　　“不，”索爾說，“但是我找到了希望的理由。”

　　“希望好，希望好。”羅伯特謹慎地說。

　　索爾咧嘴笑了，白色的牙齒與灰色鬍鬚相互輝映，“最好是這樣，”他說，“有時候我們僅有的就是希望。”

　　＊

　　“全民開講”攝影棚裡的全像攝影機拍了個蕾秋躺在索爾手裡的特寫。“你是指，”節目主持人戴文·懷特薛爾說，他是萬星網資訊網路中的第三知名人士，“荊魔神教會拒絕讓你重回海柏利昂，申請霸聯簽證則充滿了繁文縟節……這些將迫使你的小孩註定毀滅，直到……消失無蹤？”

　　“完全正確。”索爾說，“去海柏利昂至少要六周的時間，蕾秋現在只有十二周大了，荊魔神教會或萬星網官僚的任何拖延都等於是謀殺這個孩子。”

　　攝影棚裡的觀眾一陣騷動，戴文·懷特薛爾轉頭面向最近的遙控攝影機，他棱角分明的友善臉孔占滿了整個畫面，“這位元先生不知道他是否能拯救他的孩子，”懷特薛爾說，聲音強而有力又隱含了複雜情感，“但是，他要的只是個可能性，您是否同意他……與他的嬰孩……該有這個機會呢？如果您認為如此的話，請立刻打給您星球的議員以及最近的荊魔神教堂，號碼現在就會出現在螢幕上。”他回身面對索爾，“我們祝你好運，溫朝博君。還有，”懷特薛爾的巨手撫摸著蕾秋的臉頰，“我們的小朋友，祝你一路順風。”

　　螢幕上的畫面定格在蕾秋身上，直到漸暗。

　　＊

　　霍金效應令人感到噁心、暈眩、頭疼還會產生幻覺，旅程的第一段是搭乘霸聯火炬船無畏號前往巴瓦娣星系的十天飛行。

　　索爾抱著蕾秋忍受一切，他們是戰艦上唯一清醒的二人，起初蕾秋哭個不停，但是過了小時之後，她便安靜地躺在索爾懷裡，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索爾，索爾想起了她誕生的那一天──護理人員從莎瑞溫暖的肚子上抱起嬰兒交給索爾，蕾秋那時的黑髮不比現在短多少，她的凝視也不減深邃。

　　最後他們終於因為體力不支而睡著了。

　　索爾夢到自己在一座巨大建築物裡遊蕩，柱子有紅檜那麼粗，天花板高的看不見，紅色的光線籠罩了冷清的空屋，索爾驚訝的發現自己手中還抱著蕾秋，嬰兒蕾秋從未出現在他夢中過，嬰兒抬起頭看他，索爾能夠感到彼此意識交流，就好像她正大聲說話一樣。

　　突然間，另一個宏亮無邊又冰冷的聲音在虛無之中回蕩：

　　“索爾！帶著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蕾秋，你的摯愛，去海柏利昂星一處我指定的地點，將她獻祭火焚。”

　　索爾遲疑了，低頭看著蕾秋，嬰兒也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深邃而明亮，索爾感到了她無言的同意，他把蕾秋抱得更緊，向前跨入黑暗，提氣大聲對著一片寂靜喊著：

　　“聽著！我們將不再進行任何獻祭，無論是付出小孩抑或父母，除了為人類自己，我們將不再做任何的犧牲，服從與贖罪的時代已然過去。”

　　索爾傾聽著，他可以感到自己心臟的跳動，還有蕾秋靠在懷裡的溫暖，從頂上高處傳來了冷風呼呼吹過看不見裂隙的聲音，索爾把單手手掌貼在嘴旁大叫：

　　“這就是我要說的！現在要麼就別管我們，要麼就像一位父親一樣加入我們，別做個只收獻祭的神，這就是亞伯拉罕的抉擇！”

　　石頭地板隆隆作響，柱子猛烈震動，蕾秋在索爾懷裡騷動著，紅色的光線漸漸變深然後忽然消失，四周只剩一片漆黑，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巨大的腳步聲，索爾緊摟著蕾秋直到狂風停歇。

　　近處照來了一絲微光，他與蕾秋醒了過來，還在霸聯無畏號上，前往巴瓦梯的途中，然後才要轉乘樹船世界之樹號前往海柏利昂。索爾對著他七周大的女兒微笑，她也以微笑回應。

　　是她最後一個也是第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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